第79節
此刻說出普智,自然也就等于說出了一切,只是,這卻是張小凡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最不愿說出的話。 那個慈祥和藹的老和尚,和自己只有一個晚上的緣分,自己不過是在他油盡燈枯的時候,叫了他一聲“師父”??墒遣恢獮楹?,這許多年來,無論如何,他都忘不了那個人。 剎那間,仿佛周圍人的目光、聲音,都變得那么遙遠,眼前的景色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自己面對著那個老和尚,倔強而堅定地對他說: “知道了,我死也不說!” 死也不說! 死也不說……死也不說……死也不說…… …… “說!” 一聲大喝,聲震四下,卻是田不易緊皺眉頭,憤然拍案而起,嚇了眾人一跳。只見他面色冷峻,但眼底深處的擔憂之色卻是越來越重。此刻張小凡已經承認了的,盡是大犯青云門和正道禁忌之事,若按常理,只怕非死不可。 田不易心中又驚又怒,卻見這小徒弟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尤其是天音寺和焚香谷的人都在此處,青云門便是有心維護,也無計可施,再這般下去,只怕張小凡真的便是小命難保! 無奈張小凡此刻如中邪一般,慢慢低下頭去,一聲不吭。其他人倒也罷了,蘇茹等大竹峰的人看著他長大的,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一時間盡皆啞然失色。張小凡性子向來沉默堅忍,在這關鍵時分,竟仿佛是死不回頭的樣子。 田不易霍然踏上一步,但還沒等他要說什么做什么,一直沉默無言的天音寺住持普泓神僧,突然睜眼道:“田施主,有事我們慢慢商量,不要動粗吧?!?/br> 田不易一怔,沒想到普泓上人會突然開口為張小凡說情。普泓神僧德高望重,便是連他這般青云門一脈首座,也不敢不尊重他的意思,當下只得哼了一聲,坐了回去。 道玄真人看了普泓一眼,眉頭微皺,若有所思,隨即向張小凡道:“還有,你身上的大梵般若真法,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 此言一出,眾人立刻緊張了起來。這這個問題尤其關鍵,隱隱約約牽動了當今正道兩大派系私底的暗流,一個不好,只怕就是石破天驚的結果。 然而張小凡沉默地跪在那里,許久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道玄真人面色漸冷,瞳孔微微收縮,冷冷道:“你還不從實說來?” 從頭到尾,一直注視著張小凡的法相,突然垂下了頭,不再看他。便是坐在他前方的普泓、普空,此刻也對望了一眼,眼光中隱隱有光芒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清殿上一片寂靜,安靜的仿佛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沉默仿佛化作了無邊而巨大的兩堵墻,把他夾在中間,無情地擠壓著。 張小凡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的心跳將要停止,覺得自己也許會在下一刻支撐不住而崩潰。 可是,他始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大殿之上,眾人面面相覷。 “砰!” 一聲大響,眾人吃了一驚,張小凡也抬頭看去,卻見是道玄真人重重地把燒火棍往茶幾上一拍,怒而起身怒目而視,顯然動了真怒,喝道:“孽障,你莫要以為你不開口,我就拿你沒辦法!” 張小凡身子顫抖了一下,臉上神色復雜至極,甚至連嘴唇都變得蒼白而沒有血色了,但終究仍是沒有開口。 道玄氣極反笑,道:“好!好!好!你這個孽障,今日我就讓你……” “掌門息怒!” 突然,一聲呼喊從青云門弟子中發出。 青云門中眾多弟子人群里一片聳動,眾人失色。道玄真人執掌青云門多年,威勢無人可及,從未有人敢當眾違逆于他。不料今日竟有人在此刻站了出來,一時間人人側目,連張小凡也轉頭看去。 只見在一片嘩然聲中,赫然只見陸雪琪排眾而出,大步走到中間,站在張小凡身邊,隨后跪了下去。 道玄真人一陣錯愕,水月大師也是驚訝至極,急忙站了起來,怒道:“雪琪,你瘋了嗎?快回來!” 陸雪琪臉色蒼白,但她跪在張小凡身邊,身子挺拔,竟無絲毫退縮之意,那美麗無雙的容顏之上,雪白的牙齒輕輕咬著淡淡的下唇,望著前方的道玄真人,道: “掌門師伯,小竹峰弟子陸雪琪,有話要說?!?/br> 水月喝道:“雪琪,張小凡乃是大竹峰弟子,身犯重罪,掌門自有定奪,你不要多嘴,快回來!” …… 大殿之上,又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這次是落在了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身上。 陸雪琪的唇顫抖了一下,在她身邊的張小凡,也分明聽到了她突然沉重的呼吸聲,顯然在眾人面前,此時此刻,跪在他的身邊,那份壓力絕對非同小可。 張小凡怔怔地看著她如霜雪般白皙的側臉,看著這個在萬千風霜雨雪嚴相逼的時刻,卻毅然決然地站出來,和自己跪在一起的女子。 然后,他望見,他看見,她微微轉頭,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深深不盡的目光,如閃電如雷霆,如波濤如浪潮,在兩個人的眼眸中閃爍。 片刻后,她轉過頭去。 莊嚴而肅穆的大殿之上,在所有人陌生的眼光之中,這美麗的女子依然不曾后退。 玉清殿外的山風,不知什么時候,吹了進來。 掠起了她如雪白衣,拂動幾絲秀發,輕輕飄動。 “掌門師伯,請容弟子說上幾句?!?/br> 道玄真人向周圍看了一眼,只見那些其他門派的道友目光紛紛看來,只得冷冷道:“好,你說吧?!?/br> 陸雪琪道:“多謝掌門師伯。諸位師伯師叔,我與張小凡張師弟并無深交,但在七脈會武之后,與他一同下山,在空桑山萬蝠古窟和東海流波山上,親眼見到張師弟與魔教余孽殊死爭斗,數次險死還生,絕不可能是魔教內jian。此刻外人在場,張師弟或有難言之隱,請掌門師伯三思而行,千萬不要……” “等等!”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陸雪琪的話,眾人看去,卻是坐在天音寺兩位神僧下首,焚香谷那位復姓上官的老人,剛才張小凡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天音寺兩位神僧身上,沒有注意看他,此刻看去,只見他面容瘦削,身材頗為瘦長,連說出來的話語,聽著也有些尖銳。 “這位姑娘說的外人,多半便是指我,還有普泓、普空兩位神僧以及眾位同道吧?嘿嘿,青云門出了這么一檔子事,虧你們還自居天下正宗,難道連個交代也沒有嗎?” 道玄真人與其他各脈首座長老的臉色,頓時都難看下來。坐在旁邊的蒼松道人冷冷道:“上官策道兄,今日我們掌門既然決定了要在諸位面前公審此人,就是為了給諸位一個交代!” 上官策嘿嘿冷笑了兩聲,陰聲道:“蒼松道長,你們青云門這個叫張小凡的弟子身上,隱情實在太多。除了身懷魔教邪物,居然還會天音寺的不傳真法,而且多半還與我們焚香谷的無上神器玄火鑒脫不了關系?!闭f到這里,他頓了一下,目光轉向道玄真人,道,“我話先擺在前頭,玄火鑒乃我焚香谷至寶,我們可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田不易越聽越怒,冷笑一聲,道:“上官道兄,既然這寶物如此重要,你們焚香谷怎么也不看好,隨便亂丟,居然會與我這本領低微的徒弟搭上關系了?這么說來,你們看守寶物的人,莫非都是廢物?” 上官策大怒,霍地站起,田不易毫不示弱,也刷地站了起來,場中氣氛陡然緊張,隱約有劍拔弩張之勢。 道玄喝道:“田師弟,你做什么?坐下!” 田不易狠狠瞪了上官策一眼,但終究不敢當眾違逆掌門,只得坐了回去,道玄轉頭對上官策道:“上官道兄,我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你放心就是?!?/br> 上官策冷笑一聲,也坐了回去。 旁邊的水月咬牙道:“雪琪,你還不回來!” 不料往日對師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陸雪琪,今日便如換了個人一般,抬頭向道玄道:“掌門師伯,無論張師弟犯了什么錯,懇請掌門師伯仔細查問,但他絕對不是潛入我青云門下的內jian!” 她望著前方,容色端然,仿佛對著整個世界也無絲毫懼色,決然道: “弟子陸雪琪,愿以性命擔保!” 眾人一時都被震??! 甚至連張小凡自己,也微微張大了嘴,怔怔地望著與自己跪在一起的這個女子,那雪白的肌膚之上,那冰霜的容顏中,似有隱約的溫柔。 “弟子林驚羽,也愿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 幾乎就在陸雪琪說完此話的同時,林驚羽仿佛也是再也忍耐不住,毅然沖了出來,跪在大殿之上,也不看師父蒼松道人頓時變成豬肝般的臉色,豁出去了一般,大聲道:“張師弟為了青云出生入死,絕對不會是外派內jian,弟子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更知絕無此事,請掌門師伯三思!” 道玄真人此刻的面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此刻青云弟子中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樣,人群中突然一陣sao動。片刻后,風回峰、龍首峰以及大竹峰幾處人群,同時都有人跑了出來,一起跪下,大聲道:“弟子也愿以性命為張師弟擔保!” 眾人失色,放眼看去,這三人卻是曾書書、齊昊和田靈兒,青云長老坐席上,田不易夫婦,龍首峰首座蒼松道人和風回峰首座曾叔常,同時都站了起來,驚愕至極。 玉清大殿之上,情況一片混亂,道玄真人勃然大怒,心道這些忤逆弟子難道今日都要造反了不成?偏偏這個時候眾多同道都在,卻是不好發作。只是他這個青云門的掌門真人此刻真是丟盡了顏面,怒氣直沖胸膛,卻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只聽旁邊有個人輕輕咳嗽一聲,卻是他的弟子蕭逸才走了過來,看著道玄真人道:“師父,后殿有急事找您,十萬火急,請您立刻過去一趟吧?” 道玄真人立刻醒悟,砰地一拍桌子,頓時一片混亂的青云弟子們都安靜下來,目光都向這里看來。 道玄真人板著臉一言不發,大步向內殿走去。眾人面面相覷,只有蕭逸才微笑著站了出來,對著眾人拱手道:“諸位恕罪,后殿那兒忽有急事,亟待我恩師處理,還請諸位稍候片刻?!?/br> 上官策面有譏諷之意,道:“蕭師侄,早就聽說你們青云門的規矩大,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尋常??!” 蕭逸才面不改色,微笑道:“前輩說笑了?!?/br> 說著轉過身來,輕輕咳嗽一聲,走到蒼松道人等各脈首座面前,壓低聲音道,“諸位師叔,還不叫他們回來?” 曾叔常、蒼松等人立刻反應過來,紛紛上抓著兒子徒弟,拉到一邊狠狠訓斥不已。田靈兒也被蘇茹拉了回來,卻沒有挨罵,反而是她滿腹委屈,眼中有隱隱淚珠,哀哀叫了一聲,道:“娘……” 蘇茹嘆息一聲,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了。田靈兒向田不易看去,卻見田不易面色鐵青,眉頭緊鎖,一個字也不說,悶聲坐在椅子之上。 …… 陸雪琪被師姐文敏強拉著走出了玉清殿,周圍人看過來的目光中滿是奇怪或疑惑的眼神,直到她們走到了玉清殿外的一個僻靜角落,文敏低聲埋怨著她,陸雪琪卻低著頭一聲不吭。 過了片刻,水月大師走了過來。 文敏畢竟愛護師妹,先迎了上去,低聲向水月懇求著,盡力解釋,但水月臉色凝重,就這么一直走到陸雪琪跟前。 陸雪琪不敢看她,低垂著頭,輕聲叫道:“師父?!?/br> 水月沉默地凝視著她,這個她最得意也最美麗的弟子,良久之后,她卻并沒有呵斥陸雪琪,而是走到了玉清殿外的白玉欄桿處,向外眺望,但見山峰入天,白云渺渺,天地間一片蒼茫。 第77章 蕭墻 玉清殿上,道玄真人還沒有回來,人群中隱隱傳出竊竊私語之聲。 水月師徒三人重新走回來的時候,見眾人分立兩旁,張小凡依然孤單地跪在地上。陸雪琪仿佛猶豫了一下,但在水月嚴厲目光橫掃過來之后,終于還是默默走到她的身后站住了。 又過了一會,道玄真人緩緩從后堂里走了出來,回到了座位上,大殿上頓時安靜下來。 道玄真人卻沒有立刻向張小凡問話,反是面有歉意,向旁邊的普泓神僧道:“普泓師兄,我門下弟子無禮,讓您見笑了?!?/br> 普泓微微一笑,合十道:“道玄師兄哪里話!” 這時,蒼松道人走了過來,手中拿著張小凡的那根燒火棍,放到了道玄真人手邊的茶幾上,道玄眉頭微皺,向他看去,眼中微有疑惑之意。 蒼松道人低聲道:“師兄,剛才你走之后,形勢有些混亂。此物關系甚大,為防萬一,我便將它收起,現在再放回在此處?!?/br> 道玄點了點頭,道:“師弟有心了?!?/br> 蒼松道人隨即退了回去,道玄真人的目光,也再一次回到了張小凡的身上。眾人一時都緊張起來,知道接下來的,只怕便是決定這個少年命運的時刻。 “張小凡,我最后問你一次,你可有話要說?” 張小凡額頭之上,隱隱冒出了汗珠。 他在青云門中多年,深知正道之中對刺探他門秘傳真法的忌諱,他此刻若是說出真相,會受到何等懲罰且不論,但入土多年的普智神僧,只怕多半要身敗名裂,不只是名聲受損,只怕就連法骨埋葬之處,也要從天音寺中的“往生塔”里被移出來了。 更何況,普智和尚乃天音寺四大神僧,又已去世多年,眾人會不會相信自己,更加是個問題。 他在這里內心交戰,一時想到普智音容,一時又想到師門深恩,但要他出賣普智,卻猶如逼他去死一般,短時之內,斷然是無法想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