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嬌色 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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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宮人正著急忙慌圍在墻角處費力疏通, 有些連傘都顧不得打上, 一個個淋得跟落湯雞似的。有個小宮女不堪重負倒在地上, 有人說要去請太醫,還有人幫著打傘, 頓時亂做一團。 這時有個衣著清雅的女子在丫鬟簇擁下上前,先是叫人查看了小宮女的情況,又做主讓人開了旁邊一所廢棄的偏殿把人先抬進去,等太醫過來再行診治,很快就解決了亂象。 幾個宮人都對她感激涕零,目送她裊裊婷婷的身影離去。 舒梵正好奇這人是誰有這樣大的能力,便有人給她解惑:“這是安華鄉君,太后的遠房侄女,進宮來拜見太后的?!?/br> 舒梵頓時了然。 說起來這人在京中也是個名人,素有才名,且據說她十二歲那年在普陀山太后主持的觀音法會上被觀音上身,稱太后的善舉感動了上蒼,之后便天降甘霖,有“小觀音”之稱。 她向來樂善好施,惠澤平民,名聲頗為不錯。 舒梵是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的,但可以確定,安華鄉君深得太后寵信,在京中民眾中也很有威望。 “聽聞太后有意抬舉她,要將她進獻給陛下呢?!贝合s小聲嘟噥,又看向她。 舒梵神色如常,似乎不為所動。 春蟬猶豫道:“這宮里要是有了主子娘娘,咱們這些人的日子恐怕就沒有以前那么愜意了?!?/br> “做好自己的差事吧?!笔骅蟮?。 她起初并沒有把安華鄉君放在心上,那與她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人,直到那段時間在宮里經常能聽到她的消息。 “她是太后的侄女,聽說是未來的皇后人選呢?!边@日,春蟬小聲跟她嘀咕。 舒梵本在廊下給團寶縫補衣袖,聞言手抖了一下,不慎刺到了手指。 一顆血珠從指尖冒出,像凝結的暗紅色寶石。 她怔怔看了好久,還是春蟬反應過來,忙用帕子替她按?。骸霸趺催@么不小心?” “我沒事兒?!彼α艘幌?,笑容卻很渺茫,一直垂著頭。 春蟬欲言又止,總感覺她有心事,像是丟了魂似的。 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不斷撲在窗子上、廊柱上、甬道上,混著雜亂的風聲,吹得窗架框框作響。隨風潛入夜里的不止細雨,還有侵入骨髓的潮意,宮殿內的寢被都一股霉味。 皇帝合上折子,不動聲色地看向沉沉的黑夜。 劉全站在幾步外大氣也不敢出,只壓低了聲音吩咐小夏子把漏水的殿宇堵上??蛇@樣大的雨,堵了又堵還是堵不上,還有個小太監上房梁修繕時不慎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 劉全拿拂塵狠狠往他頭上拍了兩下,大聲叱罵道:“叫你做事不當心!急著給陛下修補屋頂就這樣毛手毛腳的,還摔斷了腿!驚擾了陛下休息該當何罪……” “行了,都下去吧,朕去偏殿歇息?!崩钚沸木w難平,按了下眉心。 劉全忙把人都摒退,只留了兩人在地上放置了幾個木桶來盛水。 “陛下,安華鄉君求見?!边^了會兒,有人過來稟告。 李玄胤皺眉。 這人惶恐,忙將安華鄉君后面的話復述了一遍:“鄉君說,她游歷江南時偶然得到了雩婁灌區的樣式圖,特來呈給陛下?!?/br> 皇帝果然多云轉晴,讓宣其進殿。 雩婁灌區是古時非常有名的治水案例,如今渭河一帶水災泛濫,民不聊生,皇帝派人三次南下都是堵了東邊漏西邊,一直得不到很好的根治,加上這段日子連日暴雨,有幾處河堤松動甚至坍塌,情況非常危急。安華鄉君這圖,算是獻到點子上了。 “陛下?!苯嫒A進殿后盈盈一拜,很是得體。 聽到上方那人讓她起來,她才起身。 雖然她家中世代勛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位后一家人都非常低調。她平日也是深居簡出,因知新帝不喜奢華,今日獻圖穿的是一身湖綠色襦裙,很是素凈,只挽了一個較為別致的靈蛇髻,在鬢邊插了一支七寶玲瓏流蘇簪,稍稍點亮姿容,端麗不失典雅。 年輕的帝王站在御階之上,高挺落拓,氣質瀟瀟,凜冽之余不失威嚴,與她想象中有些出入,卻也在情理中。 比她想象中要年輕,也更英俊。 有習武之人的英武體格,氣質卻并不粗獷,內斂如寒玉。 目光甫一對上那雙冷厲淡漠的眸子,她忙垂下,不敢對視,在腦中飛快轉過父親教她的話,清了清嗓子大方道:“臣女知道陛下憂心于治水之事,能力有限,雖不能為陛下分憂,也愿盡綿薄之力。偶然得到的這副古圖,原以為不值什么錢,只是臣女喜好書法,便當古物珍藏著,誰知那日參加交流會時有墨客辨認指出,這才不敢藏私,特來獻給陛下?!?/br> 若是說這是千方百計去尋訪得來的,未免太過刻意。 父親說,這位皇帝生性多疑,這樣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說是意外得到。 因為父親是前朝重臣,在奪嫡中一直稱病持中立的緣故,新帝繼位后一直不得重用,這才出此下策。 余光里瞥到繡著火龍章紋的玄衣,原是皇帝下了臺階,她忙更恭敬地伏低了些,雙手高捧著舉過樣式圖。 皇帝從她手里取過了圖紙,因袖口繡花繁復而挺括,刮過她掌心,略帶硬而冰涼的質感,她心里跳了下,面頰微紅。 她垂著頭跪在那邊半晌,皇帝將細細看過的圖卷好:“賞?!?/br> “聽說了嗎?那安華鄉君因為進獻水利圖而得陛下嘉獎,封了安華縣主呢,其父本早就告老還鄉,如今也重得任用,封了個水利使派到渭南治水去了?!眱蓚€宮人從廊下走過,笑談聲傳遞過來。 另一人笑道:“就獻了個圖,就封了縣主?還不是因為她是陛下的表妹,太后的侄女?聽說生得極為貌美?!?/br> 舒梵深吸口氣,只當自己沒有聽見,快步繞過了廊道。 之后幾日沒什么事,她將庫房清點了一番,重新整理了賬目。到了匯報的時候,拖拖拉拉到了月底,左右躲不過去,這日她才換了身衣裳去了御前。 舒梵到了紫宸殿殿門口時,遠遠就瞧見安華縣主姜舒華正和劉全說話。 “劉公公,臣女奉太后之命給陛下送湯,還請通報一聲?!卑踩A縣主客氣地欠了欠身,笑意盈盈道。 劉全忙道不敢當,只是面露難色,說皇帝在處理政務,不便這個時候進去打擾。 “自然不能讓公公為難,只是,臣女也不敢違背太后之命,還請公公代為通傳一聲?!彼门坌渥鳛檎趽?,悄悄地往對方手里塞了一塊銀錠子。 “縣主言重了,還請稍候?!鄙焓植淮蛐δ樔?,劉全無法,只好進殿稟告。 安華縣主無意識轉身便瞧見了舒梵,出于禮節,欠了欠身跟她見了禮,禮貌微笑。 本朝縣主按品階來算,要比她這個侍中高上一等,且她是太后侄女,又深得太后信任,舒梵自然不想得罪她,也客氣地回了禮。 二人到底不熟,微微寒暄過后便不再說什么,各自站在廊下等著劉全出來。 約莫過了半刻鐘,劉全從殿內出來了,讓她們二人進去。 紫宸殿前殿是內朝議政之處,這會兒沒有大臣來匯報,路過時殿內寂靜得很,到了內殿,再由守門的太監進去通傳,兩人才進入。 李玄胤垂眸站在御案前寫字,邊上堆疊了幾份批閱過的奏疏。 他素來尚節儉,今日穿的也是一身素凈的常服,只在袖口繡有同色的革絲龍紋。為了覲見太后,姜舒華特地挑了一身繡了金蓮的素衣,倒是和他極為相配,一個內斂沉靜一個端麗嬌艷,倒是相得映彰。 她比舒梵要靠前些,但還是站在御階之下,絲毫不敢逾越,只是,笑聲跟銀鈴似的,說著一些家常話也不見皇帝冷臉。 兩人似乎挺相熟,也許,并不因為治水獻圖的緣故。 姜舒華笑吟吟地說著,過一會兒,抬手從身后的丫鬟手里接過一個香囊,伸手拆開,抖出了一些攤在掌心道:“聽說陛下憂心國事,日夜難安,這是決明子、薰衣草等物混合制成的香囊,有安神的功效,臣女和臣女母親一直都用著,特來獻給陛下?!?/br> “你有心了?!被实鄣?。 劉全喚來了御醫檢查,確定無毒后才叫人收起。 舒梵被晾在一旁許久,直到姜舒華欠身離殿。 “劉全說你有賬冊要匯報,還不快拿來?”李玄胤望向她,朝她伸出手掌。 舒梵這才驚醒,忙將準備好的冊子呈上去。 李玄胤低頭翻了幾頁,問了她幾個問題。 舒梵一一回答。 “你到這邊來?!彼盗诉瞪韨鹊奈恢?,語氣倒是溫和。 舒梵猶豫了會兒才上了御階,俯身侯在他身側。 離得近了,偏頭就能瞧見他一角側臉,棱角分明,模樣依稀俊美,垂著眼簾翻動書冊時,眸底光芒盡斂,瞧不出什么情緒波動。眉弓骨高,整張臉立體分明,不說話時便顯得冷峻。 身上有一種清冷的氣息,驅散了殿內夏日的潮熱和沉悶的熏香,一絲一縷從她毛孔中滲入,避無可避。 舒梵屏住呼吸,站久了有些頭腦昏沉。 這個距離已經是逾越,心里又亂,連日來種種亂象在腦海里剪不斷理還亂,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什么。 殿內陷入更深的寂靜,唯有他手指翻過書頁發出的聲音。 舒梵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亂瞄,但這姿勢實在難受,站久了脊背酸累,忍不住慌亂,目光就忍不住亂轉。 忽然覺得他可能就是故意的。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郁郁,公事公辦地說:“微臣有事請奏?!?/br> “說?!?/br> “微臣待在宮中也是無用,聽聞渭南一帶災情嚴重,微臣想自請前去賑災?!?/br> 李玄胤長眉一挑,手里的折子已經擱下。 見他漠然半晌沒作答,舒梵遲疑地望到他臉上。 他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和往常一樣的淡然,只是劍眉微蹙,遲遲沒有回應。 舒梵見他手里的毛筆都擱了,神色嚴肅不似方才那樣隨意,便知他的態度,但她實在不愿放棄:“微臣想為社稷盡點心力,還請陛下成全?!?/br> “為了社稷?”皇帝眼底的眸光如燭火跳躍般閃爍了一下,重復了一下這句話,腦中一閃而過裴鴻軒請旨一道南下治水的事。 理智很快回籠,知道這不太可能。 只是,心里仍有種難以說清的悵然,他斂著眸子漠然不語。 此刻他的神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但舒梵腦海里仍是他方才眼底那抹那轉瞬即逝的幽光。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更多的還是茫然,猜不透皇帝的思量。 半晌,她屏聲靜氣道:“微臣想去賑災?!?/br> 李玄胤:“你想清楚,賑災絕不是領了朝廷款項撥下去這么簡單。地方鄉紳地主勾結,官官相護,層層盤剝,賑災絕非易事?!?/br> 舒梵驚訝于他既然知道得這么清楚,為什么還要撥款賑災,而不是直接處理那些貪污受賄的人。 好似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李玄胤輕嗤一聲道:“士族鄉紳在地方的勢力根深蒂固,官員貪腐也絕非一日之風,哪怕重罰之下,也不可能將所有人連根拔起?!?/br> 舒梵臉頰微紅,垂下頭沒有吭聲。 她知道他是借題發揮,嘲笑她幼稚天真。 可就算這件事是她犯蠢了,那田陽山一事呢? 見她繃著小臉杵在那邊不吭聲,咬著唇,眼底俱是委屈之色,李玄胤神色稍緩:“你先回去,賑災之事朕自有定奪?!?/br> 舒梵敷衍地行了個禮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