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秦爺?……秦爺!” 桑柔收住腳步、愣在門前,收回被秦疏桐甩開的手,往下瞥見同樣疑惑的照雪,在秦疏桐徹底走遠后,兩人對視了一眼,互相都搖了搖頭。桑柔只得回到房內,就在她剛正式梳洗完時,照雪忽然又來傳話。 “簡之維今日也來了,你見么?”在對方猶豫間,照雪補了一句,“你不會準備再也不見他吧?” 桑柔攥緊手心……再松開時,下定決心:“你讓他進來吧?!?/br> 照雪依言放人進了仙音閣,桑柔面向房門坐著,不一會兒就看著心上人幾乎是跑著沖了進來。 “桑柔!” 桑柔深深看他:“你來了?!睈廴艘话盐兆∷氖?,握得死緊,但在他開口前,她先說道,“秦大人來過仙音閣了,他很關心這件事,因為你?!?/br> 簡之維笑得有些靦腆:“是么?!庇竹R上正色,“所以我們……” 不等他說完,她掰開他的手:“我們得斷了?!?/br> 在秦疏桐的催促下,馬車幾乎以飛奔之勢趕到法空寺。 法空寺建于長清城內,秦疏桐得以免去顛簸之苦,但今日從山門外幾丈遠處就守著不少金吾衛,阻止車馬轎輦再進,只許步行,他只好下車,勉力一步步往里走。 此寺占地廣大,極為宏麗,其內光庭院就有十叁座,屋宇更是數以千計。將舉行受戒儀式的大雄寶殿距山門有不短的距離,秦疏桐只覺得這段路程比往日長了不知多少,怎么都走不到頭似的。 秦疏桐有些神游,腳下不穩而被石子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就在他停步穩定心神之時,不期聽到身后兩個越來越近、竊竊私語的女聲。那兩人刻意壓低聲音,他聽不分明,但隱約能聽出她們在討論關于裴霓霞的事。 “所以說,裴家……錢……兒子……所以……霞……賣……” “噓……對啊,小點兒聲,別被人聽見……” “秦大人!”背后忽然傳來一聲呼喊,叁人皆是一驚。 秦疏桐猛回頭,先看到身后僅一步遠處兩個華服貴婦也一時停步回頭,剛才他凝神偷聽的就是這兩人的密語,而那聲呼喊出自更遠處的晏邈。 晏邈快步趨近后先向兩婦人打招呼:“趙夫人、周夫人,二位也來觀禮?” 兩人禮節性地笑應道:“是啊,我們兩家與裴家薄有交情,裴家的女兒出家這么大的事,我們這便來觀望觀望,想不到晏大人也會對這種事感興趣?” 晏邈的視線如輕羽般在秦疏桐臉上掃過去再撫回來:“晏家雖與裴家沒什么來往,但今日大禮的對象畢竟是國公府的小姐,理應關心。且還好我今日來了,好遇上兩位夫人和秦大人?!?/br> “哦,這位是……”其中一名婦人偏過頭看向秦疏桐。 “在下吏部郎中秦疏桐?!?/br> 另一名婦人和道:“原來是秦大人,大人是來湊個熱鬧的么?” 秦疏桐剛想說不是,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如果說不是,他要怎么解釋和裴霓霞的關系? 晏邈看了看他,替他應道:“是我約秦大人一起來觀禮,本約在正殿會面,既然在這兒遇上了就叫住了他?!?/br> “原來兩位大人是好友?!?/br> 秦疏桐繃緊了臉不說話,晏邈倒是欣然一笑。 “我與秦大人還有些話要敘一敘,還請兩位夫人先行吧?!?/br> 兩婦人依言與他們道別,先行離開。 晏邈上前來拉過秦疏桐的手,摟著他的腰,做出略顯親昵的攙扶姿態,秦疏桐立刻橫眉冷目:“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你想做什么?” “yin者見yin,只有心中想才會眼中見……”他遙思起昨日和武直對視的情景,勾起嘴角一笑,再低頭時湊近過去,“一般人看到只會覺得是我扶著你走路罷了?!?/br> 秦疏桐泰然自若地不閃不避,他知道晏邈又要像昨日那樣耍著他玩,不會真做出出格的動作。他原本是感激晏邈的,還會感激很久,如果晏邈后來不故態復萌的話。 晏邈果然停住,頗失望的樣子,但又笑得像得到了另一種趣味。秦疏桐不想被晏邈浪費時間,就著晏邈的攙扶繼續往里走,卻聽晏邈忽然開口道:“看來你已經見過裴小姐了,而且談了不少事吧?” 秦疏桐波瀾不驚:“這不就是你的目的?” “是啊,少容從來不會讓我失望?!?/br> 秦疏桐不理會他,埋頭往前走。 哪怕有人攙扶,他們的腳程還是不比他人,等他和晏邈到達大雄寶殿內時,觀禮的人早就將現場圍得水泄不通,賴現場有金吾衛把守才不至于擾亂正中舉行儀式的那塊地方。秦疏桐往兩邊望了望,找到一人墻不高的邊角處,他趕緊挪到那處,晏邈也跟了過來,兩人身量在此處足夠越過人墻看清墻內的景象。他們到得晚了,儀式已經開始有一會兒,只見裴霓霞僧衣披發,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團之上,她雙手合十,垂目不語,敬聽授戒僧念最后一段頌詞。 秦疏桐握拳,拇指在掌中來回搓動。 為什么他當時沒能領悟到那句話的意思呢?明明他不久前才聽到過類似的話。 原來她派人將他拒絕過一次的東西硬是送來、是因為她知道不會再有送出這東西的機會了。 為什么他總是這樣后知后覺…… 頌詞已畢,授戒僧從一旁托盤中拿起剃刀,走到裴霓霞身側捻起她一綹頭發,將刀刃貼在發絲上。刀刃將落未落之時,人墻正中也是最靠近殿中的地方忽然傳來嗚咽聲,人群便開始有些微小sao動,只裴霓霞和殿中諸僧人、守衛不為所動。 僧者輕輕落刀,一束烏發墜地…… 嗚咽聲突然拔高,轉為一聲高亢的哭喊后戛然而止。 “國公夫人暈倒了!”有人喊道。 人群最前處爆發一陣sao動,但很快就被金吾衛控制下來。從秦疏桐的角度看過去,只能大致看到人群往兩邊讓開了一條通道,有人被從通道往外抬。眾人自然被這一幕吸引目光,秦疏桐也不例外,注視著國公夫人被抬走的軌跡,就在接近大殿門口的一個陰暗少人的角落處,他發現一個令他意外卻在情理之中的人——楊天賜。 楊天賜臉色十分難看,但從頭到尾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倒是他身邊的一名青年焦急萬分,好像想跟著抬人一眾去,卻被楊天賜揪著胳膊攔下。 “少容好像認得楊公子,好奇他身邊的人?那就是裴家的兒子,裴霓霞的弟弟裴麟趾?!标体爿p聲說完,見秦疏桐用一詫異又略帶疑惑的眼神看著自己,便補充道,“就是你想的那個出處,‘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裴家對此子寵愛非常,就是二老似乎不怎么讀書,不講究文人含蓄自謙那一套,所以給兒子取了這么一個夸耀又直白的名字?!?/br> 對名字的驚疑只是一小部分,秦疏桐更驚訝的是他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了裴霓霞的弟弟,特別是看到這位小公子和楊天賜在一起。 “真是造孽啊,這裴家小姐也太不孝了,親娘都暈倒了,她都沒有反應?!?/br> “可不是么,聽說這出家的事也是裴小姐一意孤行,國公夫婦可沒點過頭。也不知道她怎么求到的這門子天威,皇家竟然親自給她作保送她入空門?!?/br> “你說她一個金枝玉葉的公爵小姐,能有什么不如意的?每日吃的都是龍肝鳳髓,穿的都是金銀珠寶,可不比窮苦人好上萬倍么?還要因為一些小事耍脾氣,鬧得出家來自毀自身。說到底就是過得太好,不知道人間疾苦,才會由著性子弄出這種丑事!” “哎,好好的一戶貴族之家,竟然出了這么一個叛逆不孝的女兒,把一個家弄得支離破碎。我不關心裴小姐,倒是國公夫人這都又是著急又是傷心得背過氣去了,真叫人看不下去。咱們都是為人父母的人,哪看得了這種事你說是不是?還好我家的孩子們,個個都孝順,沒一個像這位一樣荒唐?!?/br> 每一個人都說得好像親自去他們所提到的人的腦袋里看到過其所思所想,卻沒有發現他們不過是在把眼珠翻轉看著自身,他們把自己的妒恨換視為他人的罪惡,于是用綱常的教條將刺痛他們敏感神經的罪人捆赴街市、接受眾人正義的唾罵。 你們了解裴家、了解裴霓霞么?你們又憑什么論斷她的對錯? 秦疏桐忍住了沒有把這些話擲到身前那幾個嚼舌根的人身上,卻也因他們所言去看裴霓霞的神情。她閉著眼任僧者的手抬起又落下,烏發委頓在地,真好似叁千煩惱離身。她神色平靜如無波的湖面,隨著頭發落得越多、面上越顯虔誠,直到青絲落盡,秦疏桐看到她微微睜開眼,垂眸微笑,那神情和她跪對著的世尊法相如出一轍,他真切地在一個人臉上看到佛家所說的喜悅相。 裴霓霞不是賭氣也不是被逼,她真心實意地想皈依佛門。 落發之后,殿中眾僧開始齊誦經文,秦疏桐聽不懂那些,只在余光中瞥見楊天賜拉著裴麟趾怒氣沖沖地往殿外走,他看一眼裴霓霞,又看一眼那兩人離開的方向,沒有再多想就往殿外趕。 晏邈自然追上,邊攙他邊笑指著一條窄小的過道:“他們往那邊去了?!?/br> 兩人循著晏邈指示而進,果然在幾個轉角之后聽到左手邊一條過道里傳來兩個男人的爭吵聲。 其中一個聲音秦疏桐記得,是楊天賜,那另一個就不必說了,自然是裴麟趾。 裴麟趾低聲下氣道:“姐夫,這件事不是……” “誰是你姐夫!我記得你眼睛沒毛病,難道沒看到大殿里你那個好jiejie是什么樣子???” “那是她自己要這么干的,跟裴家可沒關系!跟我也沒關系啊……”裴麟趾自覺委屈。 “姐夫……”裴麟趾想解釋,被楊天賜惡狠狠地打斷:“你最好把這兩個字給我吞回去,不然別怪我現在就翻臉!” 這種說話的態度難道還不算翻臉么?秦疏桐蹙眉。 “姐夫……不、楊兄、楊大哥,有事好商量?!?/br> “好商量?”楊天賜冷哼一聲,“那我們就好好商量清楚,你欠各大寶局總共多少銀子,兩萬兩?好像不止吧。是誰替你和裴家墊付遮丑!你們裴家當初是怎么求我們楊家的,最后定了把人嫁過來,這筆錢就一筆勾銷,現在人沒有了,那裴家是不是該把這筆錢如數歸還?” 裴麟趾賠笑:“人還好好的在那兒,怎么算沒了呢。她可以出家,那也可以還俗嘛,過段時間、過段時間,我爹娘必定能勸動她還俗!” “呵,你也真不怕人笑???皇家作保,誰能讓她還俗?誰敢讓她還俗!你還當是以前皇上還理事的時候吶?國公爺在皇上面前是有那么點分量,但在太子面前可說不上話,太子送進寺的人,就算她本人有還俗的那個心怕是也沒那個膽!退一步說,就算她有那個膽,你倒說說她像是有那個心的樣子么!勸動?呵呵,你們裴家拿什么勸?是拿國公夫人當眾暈倒那套戲碼勸,還是拿國公爺的父言家法勸???如果這兩樣有用,剛才你老娘暈倒的時候她就該有反應了!” “這……”裴麟趾被譏得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陶家春宴上她態度那么囂張,原來早就想賴了這樁婚事!”楊天賜有些自言自語道。 秦疏桐心下暗笑,楊天賜可真夠無賴,到底誰才是囂張的那個? 巷道里兩人還在扯皮,但已經沒有秦疏桐想聽的內容,他不驚動那兩人地慢慢移步,離開此地。晏邈跟在他身邊,走到確認可以交談的無人處時,感嘆道:“她是‘阿阇世’啊?!?/br> 秦疏桐一震,極為反對這個觀點,冷厲道:“她不是?!?/br> 晏邈略顯驚訝,抱胸撐起一只手摸了摸下巴,目光探究:“哦?少容知道那幅畫的掌故了?”他略一思索,馬上明白了來龍去脈,輕笑道,“我原還等著你來問我呢……你與裴小姐只見了一次面就如此交好?她知道‘未生怨’的故事不奇怪,但竟會愿意和你聊這種閑事。你說她不是,但她所做的事和裴家如今景象不是與‘未生怨’十分相似么?只不過阿阇世傷害的是父母的身,而她傷害的是父母的心,本質上可沒什么區別,甚至更甚。少容你可是會認同傷心比傷身更殘忍的人啊?!?/br> 哪怕晏邈說出的對他的描述都是正確的,他也厭惡這種仿佛他就該這樣的綁架。晏邈的話語總是潛藏著他們是同一種人的暗示,但在認知的某個深處層面,秦疏桐確定他和晏邈是完全不同的人,一如他們對裴霓霞全然不同的看法。 “阿阇世因怨恨而報復,裴小姐出家卻是明心見性后的選擇,兩者怎能算一樣?!?/br> 晏邈面露無奈之色,仿佛在說“這重要么,結果還不是一樣?”,但也不對這個問題多做糾纏,只道:“那么少容知道誰是‘阿阇世’了么?畢竟你得到‘未生怨’的時候你我可都沒料到你會有與裴霓霞深交的一天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