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源讀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直接針對根源對癥下藥嗎？星艦上的人心態崩潰的根源……是愧疚與不安？

    愧疚源于想救而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身死；不安源于不知道自己袖手旁觀后能不能順利執行任務，如果不能，其他人對他們的寬容、為他們的犧牲是不是毫無價值？兩種情緒交織，配上慘烈戰況帶來的視覺和心靈上的沖擊，心態崩潰再正常不過。

    既然如此……

    “無論愧疚還是不安，都是其他人死了自己卻活著帶來的，”理清這一切，許清源的心一點點定了下來，聲音也一點點冷靜了下來，“如果能活到最后，說明我們的任務執行成功了，未來不需要更多的人用命填這場戰爭；如果我們不能活到最后……那不過是比其他人晚一兩年死在同一個戰場上而已?；蛟S一兩年很短，或許失敗很令人悲哀，但我們多活一天，就多為后來人積累一點經驗，何嘗不是價值？”

    許清源長舒了一口氣，做出了最后的總結：“我們終究會還回來的，要么用我們的勝利，要么用我們的命?！?/br>
    第122章

    許清源最終提交了一篇文章, 一份發言稿。

    文章是他的，從開頭到結尾一氣呵成，盡管文采斐然, 卻沒有晦澀難懂的詞句, 只看著便讓人心潮澎湃。

    發言稿是陸明翊的，只有幾句, 很是簡潔，當中沒有提及任何的大道理，單純用了點激將法，除了提及許清源總結出來的核心要義，還增加了一句, 大意是“與其在星艦上愧疚浪費資源, 不如回家賣紅薯”——當然, 他的措辭更星際化一點。

    普萊斯迪看著它們，陷入了沉思。

    他和艾德商量了一下，最終把兩人拎到了房間, 讓他們把自己的想法融合進去, 重新出一份類似的東西。

    普萊斯迪原本以為他們會為難，沒想到兩人直接就答應了。

    這讓他的心里升出些許的他們成竹在胸的感覺, 遲疑了片刻，問他們有沒有可能一天后交稿。

    然后，普萊斯迪就收獲了兩道復雜的視線。

    “倒也不需要一天, 十分鐘就好?！痹S清源只復雜了一瞬, 就收回了視線，構思著新的文章。

    陸明翊沒有收回視線, 而是相當疑惑地問道：“一天寫一份……黃花菜都涼了吧？”

    普萊斯迪沉默片刻，終于還是揮揮手, 讓他們寫去了。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嫉賢妒能，尤其是對戰友嫉賢妒能，但暢想一下把他們留在自己艦上的畫面應該不算過分吧？

    如果不是他們也是計劃執行人，他絕對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兩個人搶到自己麾下。

    “好了?！逼杖R斯迪正神游天外，許清源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普萊斯迪像一只機器人一樣，咔咔地轉過了頭，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

    不是，說好的十分鐘呢？這才剛剛過五分鐘吧？

    許清源看懂了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思索了一會，斟酌字句地回道：“我總要給自己留點余地……”

    “這書呆子是這樣的，說話做事滴水不漏?！标懨黢纯粗杖R斯迪越發不可置信的眼神，順口接話道。

    然后他就看到普萊斯迪看向了自己，又看向了自己已經完成的發言稿。

    他聽到旁邊的許清源發出了一聲冷笑，當即扭頭對許清源說道：“你是寫文章??！我只是寫幾句發言，總不能寫得比你慢吧？！”

    普萊斯迪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靈魂上的疲憊。

    他嘆了口氣，沒有參與到兩人的官司之中，而是上前看他們完成的文章與發言。

    雖然花費的時間很短，但兩份完成稿的水平一點都不低，不僅融合了自己的想法，而且針對自己的想法進行了更風格化的優化。

    “算了，還是不把你們搶到麾下了，太可怕了?！逼杖R斯迪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說完自己笑了起來。

    他的表情明朗了些許，看起來莫名有些像接他們上星艦的時候，不過很快，那份明朗又沉淀下去，恢復回了這些時日的沉郁：“你們回去好好休息，等到這兩份完成稿奏效……我們就要再次上戰場了?！?/br>
    .

    半天后，兩份完成稿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星艦眾人的眼前。

    許清源的那篇直接由光屏亮出，在艦橋、在餐廳、在醫療室……光屏很大，字句很清晰，星艦上的人怔怔地看著，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落下了淚。

    而在各個地方的光屏出現沒有多久，陸明翊的發言稿也出現了，它由普萊斯迪所念，以通告全艦的方式傳到了星艦的每一個角落。

    陸明翊的發言稿本來就不怎么留情面，配上普萊斯迪嚴肅的聲音，聽起來更像不留情面的指責。

    許清源在想這樣好嗎？陸明翊的發言稿配上陸明翊本人的風格，其實指責的意味并不多，但被普萊斯迪一處理……

    不過很快許清源就發現，這樣還挺好的。

    眾人本來就是因為其他人死了自己卻活著愧疚不安，如今被不留情面地指責了一通，反而心里舒服了許多。

    許清源想這大概是一種受虐補償心理，自己遭罪了，就感覺償還了一些，相對應的就沒那么愧疚了。

    許清源默默把自己新的發現在腦海中記錄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一并記錄的還有星艦上眾人的心態變化。

    就像最初崩潰的那個駕駛員說過的那樣，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情緒占據上風的時候，理智沒有冒頭的機會，如今情緒被壓下，理智重新嶄露頭角，星艦上的眾人便一點點恢復了正常。

    只是不似當初。

    “你覺得這樣更好還是更壞？”又一場戰斗結束，布萊謹感受著星艦里與之前并不相同的氛圍，問起了許清源。

    許清源反問道：“你是說對于他們自己，還是對于即將開始的計劃？”

    布萊謹一怔，就聽許清源繼續說道：“對于他們自己，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但對于‘諾亞方舟’計劃，這是好事，因為……”

    許清源停頓了一下，臉上是清醒，也是無可奈何：“這樣的他們，更能在遠航的星艦上堅持到最后?！?/br>
    布萊謹沉默了，好半天才說道：“那我們呢？我本來想的是在這艘星艦上收集一切問題，了解規避問題的辦法，讓我的星艦不重蹈覆轍，可如果被扔到過火里的人才更適合那個計劃，我該不該幫他們規避困境？”

    許清源也和陸明翊探討過這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是：“遠航的我們其實不需要面對這艘星艦面臨過的艱難抉擇，因為我們大概率看不到。假如真的遇到……隨機應變吧！并不是只有一種人才能在戰場上堅持到最后，不是嗎？”

    .

    基地守衛戰后的進基地維修，是眾人所在的星艦唯一一次進入基地，也是他們唯一一次接觸星艦外的人，之后他們獨自作戰，獨自維修，也獨自在這片星域中游蕩。

    這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比起眼睜睜看著其他星艦為了保護一個目標前赴后繼、在自己面前爆炸，眾人又覺得普通的作戰、普通的受損也挺好的。

    尤其陸明翊通過機甲作戰，一次又一次地把友軍從敵人的炮火中拯救成功，許多人隱隱了悟了什么。

    有些事情他們無法選擇，但無法選擇不代表什么都不能做。在不得已中盡可能地提升自己的實力，就可能為這場戰爭多做一點自己的貢獻。

    好比他們第一次的逼不得已，不就是因為許清源和陸明翊能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那艘星艦上才有人能夠幸存嗎？

    這份了悟讓這艘星艦上的所有人都仿佛被許清源洗腦，除了自身的任務和基本的休息，其余時間都放在了學習提升自我上。

    陸明翊向許清源感慨過“書呆子你好適合當邪惡組織的頭目”，順利收獲了一堆卷子。

    是的，卷子。

    “我們半年的任務臨近尾聲，我覺得以一場大考結尾很是妥當，你覺得呢？”許清源看著陸明翊，笑容滿面地說道，得到了抱頭逃竄的陸明翊一枚。

    布萊兄弟也收到了卷子，他們主動申請的。他們之后，四年級的六位學長也來要了卷子。

    之后那些尉官校官也來了，許清源沒有多問，全部同意并發給了他們。

    等到發完人也離開，許清源才看著苦大仇深答題的陸明翊，有些狐疑地問道：“是不是你干了什么？”

    “冤枉！”陸明翊從題海中抬頭，大聲喊冤，“我看到布萊寧也做卷子就很滿足了，沒想過拉更多的人下水??！”

    許清源不太相信，正準備詳細審問，布萊謹的輕咳聲就響了起來，隨后響起的還有他頗為心虛的坦白：“是我，那天有道題我不確定，就去問了艾徳中校，艾徳中校一驚，問這是什么，后來……”

    不需要布萊謹說完，許清源就知道后來怎樣了。

    許清源安慰他跟他說沒事，陸明翊再一次喊冤：“書呆子你偏心！”

    許清源一如既往地忽略了他的抗議。

    他打開了兩份名單，看著看著就發現本來應該做卷子的陸明翊把腦袋擱到了自己肩膀上。

    “挪開，重?！痹S清源頭也不回地說道。

    就像剛才許清源忽略他的抗議一樣，這回陸明翊也假裝沒有聽到這人的話。

    他繼續把下巴擱著，好一會才說道：“書呆子，你是在思考我們要選誰進入我們的星艦嗎？”

    許清源只是順口一說，陸明翊不動，他也不再提，只是就著光屏上的兩版名字，很自然地和陸明翊商量了起來：“對。按照安排，我們可以從這艘星艦上挑選一百人，再從學院里挑選二十人，其他由軍部補充調遣。艾徳給了我優先挑人的權力，加上我早有計劃，所以星艦上的人選我們不用顧慮太多。問題是學院里的?！?/br>
    許清源點了右邊的那版名單：“如果我們不挑，他們大概率不用那么早上戰場，即使上了也不用執行那么危險的任務，所以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讓他們過來?！?/br>
    陸明翊也思考了一會：“我們先挑二十個人吧！等回去后私下和他們談，把所有危險都和他們說清楚。他們想來，就讓他們來；他們不想來，我們也不補人?！?/br>
    許清源覺得這樣也好，他喊了布萊謹過來，溝通了一下雙方想帶上星艦的人員。

    他們的名單基本不重合，很快就溝通完了。

    許清源把預選名單記錄下來，而后看著這二十個名字，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許的懷念：“一別半年，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br>
    第123章

    六人是由軍部派遣小型飛船接回的a-01星。

    隨船的軍部人員沒有和他們談話, 只是觀察著他們。觀察著他們在靠近a-01星時的近鄉情怯，觀察著他們對學院生活的懷念，也觀察著他們離開飛船的時候那發自內心的雀躍。

    許清源知道這些隨船人員在觀察, 但他并不在意, 而且很快就忘了。

    重新踩上了a-01星土地的那一刻，他的內心油然而生出nongnong的歸屬感, 升出了nongnong的回歸感，就像離鄉多年的人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故土。

    “我覺得這里很像我們的家?！痹S清源笑了起來，眼睛里仿佛點綴著萬千星辰。

    陸明翊看著，緊緊握住了他的手，然后笑容燦爛地回道：“是啊, ‘我們’的家?！?/br>
    陸明翊著重念了某兩個字, 許清源很難得的還在笑, 并沒有反駁。

    雖然有曾經在這顆星球生活過的原因，雖然有發自內心喜歡這片繁華和平的原因，但如果沒有身邊的人, 這一切原因都有如風中飄絮, 出現在他的面前，卻扎根不進他的內心。

    他只會生存在這里, 仰頭看天空的時候想起的還是曾經，不像現在，他想的是……

    “等戰爭結束, 我們就在這顆星球上買一套房子吧！”陸明翊一邊牽著人往3區的校門走, 一邊展望著未來。

    許清源總體上沒什么意見，但……

    “我們到時候真的能攢夠在這顆星球上買房子的錢嗎？”

    “人總是要有夢想的, ”陸明翊振振有詞，“萬一實現了呢？”

    許清源一想, 覺得沒什么毛病，就這么默許了。

    陸明翊恨不得把他抱起來轉三圈，不過他的理智攔住了他，只是在心中肖想了一番那個畫面，整個人都開心得不行。

    另外四人對他們明明很注意保持距離、但就是說句話都仿佛在塞自己狗糧的行為已經習以為常了，淡定地和他們一起驗證身份進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