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墜(2)
78 墜(2) 英國人對墓地并沒有那么忌諱,許多墓碑就和居民區隔著一道米灰的石矮墻,緊挨著墓地的地方還建了個小酒吧,真做到了墳頭蹦迪。 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黎朔和白露肩并肩散著步。 此時并非公假日,也并非旅游旺季,只有稀稀拉拉幾個游客。天灰蒙蒙的一片,空氣里飄著水汽和青草的味道,落著翠綠葉片的小路上,幾只烏鴉在啄食草籽。綠油油的苔蘚在幾個世紀間爬上了或圓頭或平頭、宛如藝術品般的墓碑,更顯得有幾分幽寂。墓地不遠處就是哥特式教堂,抬起頭來還能看見山上的古城堡。這樣的氛圍,總讓人覺得舌根嘗到了“死亡”和“孤獨”的味道。 白露看得專注,一一讀過那些墓碑上的字。她輕聲念了一位法官碑上的文字:“One sinner destroys much good(一個罪人可以敗壞許多的好事)......Anyone who murders will be subject to judgment(凡殺人的,必受審判)......” 這些話出自《圣經》,雖不是前后兩句,但這位法官將它們擇出來,刻到了自己的墓碑上。白露凝視著那些文字,又想起她閱讀《圣經》時許多莫名其妙記下的零碎語句。她入魔般呢喃著。 “Naked a man es from his mother's womb, and as he es, so he departs(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歸回)......Even sinners love those who love them(即使是‘罪人’也愛那些愛他們的人)......” 時間并非線性流動,那時令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句子,仿佛就是受到了來自未來的感召,為了這一刻的對“愛”與自我進行審判而留在了腦海里。 她感到困惑。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微微仰著頭,以一種困惑看著公告欄里同學寫的某篇作文。那時候她不懂“愛”為何物,現在仍舊不懂。 為什么他們說的“愛”那樣好,為什么他們說“愛”不是等價交換?因為你好,所以愛你,這不還是有條件的嗎?所有的“愛”都是有條件的?是這樣的吧。所以,這就是“愛”的真相嗎?是習慣、是等價交換、是大腦分泌物的產物、是粉飾后的欲望、是為了抵御恐懼的手段。 她得到的“愛”也都是如此嗎......紀寒對她的感情不過是一種“習慣”、宋景行以付出試圖償還對她的愧疚、孟道生一見鐘情的本質是情欲、林晝的“靈魂伴侶”之說是投射在她身上的自戀、黎朔對她的渴望也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 即使是“罪人”也愛那些愛他們的人,即使是“罪人”也會善待那些善待他們的人...... 她給出的“愛”確實如此。 紀寒只是無心地幫了她,她就傻乎乎地當了好幾年的跟屁蟲;宋景行救了她的命,對她又耐心又溫柔,她就想著報答他;孟道生幫她治病,花那么多時間親自幫她艾灸,她就給他他想要的;黎朔、林晝......一個認定她為自己的引導者,一個視她為靈魂契合的摯愛之人,她不想辜負他們的感情,更從他們身上看到與自己相同的迷茫和痛苦——找不到的歸宿,分崩離析的存活欲。她知道這種感受,于是想要幫他們一把。 這些感情是“愛”嗎?白露覺得這與她想象出來的愛大相徑庭。書里的愛那么偉大、那么完美,她總覺得這該是非常完滿、毫無缺陷的東西,像是天堂之門一樣散發著圣光,見者即被渡。 她站在那里,不知為何,非常、非常,失落。 “白露?!?/br> 干燥而溫暖的掌心貼上了她的手背,白露看向身邊人的臉,只覺得恍惚。她忽然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時間和空間也變得紊亂——這是又是哪? “我們回去吧,天快黑了?!蹦莻€人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好?!?/br> 她愣愣地答應,思緒一片混亂,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跟著他踉踉蹌蹌地往什么地方去——她甚至不記得怎么邁出步子了。 黎朔帶她走出了墓地,這時天上又微微飄起了雨絲,他們站在附近的梧桐樹下避著雨。等管家開車來接他們。此時附近已經沒有什么人,只有遠處正緩緩走來一個披著斗篷身形佝僂的homeless。 “你還好嗎?”黎朔問她。 白露這時才回過神來:“嗯。走神了,我沒事的?!?/br> 他默不作聲,和她交扣的指節又收緊了幾分。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被這么用力握著時,白露甚至能感覺到他堅硬的掌骨。 那個homeless此時也走到了他們面前,是個面容枯槁的駝背中年婦人,白露莫名其妙就聯想到中學那次她在那家算命坊看到的那個老婆婆。婦人路過時看了他們二人一眼,神色忽然變得驚恐起來。 白露用英文好心問了句:“需要幫忙——” “別和我說話!你會帶來不幸的!”婦人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隨后又伸出瘦得像雞爪似的手去掐白露的脖子,“女巫!烏鴉!” “松手!”黎朔一把捏住婦人的手腕,一點也不客氣地吼到,“你他媽磕多了吧!” “為什么要害她們?” “them”這個詞讓白露錯愕了一下,忘記了動彈。到底是在國外,黎朔怕惹上官司脫不了身,手上沒用多大力氣。那人趁著機會,往白露臉上撓了一下,白露下意識往后縮了縮,腦袋碰到了樹干。 臉是幸免于難了,但項鏈沒有。碩大的潔白珍珠落了一地。那老婦人心知惹了事,倉皇地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黎朔無暇顧及那婦人,也沒有理會四散的項鏈,只是急切地問神情恍惚白露:“沒事吧?” “我......” 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感覺有有什么滾過來,輕輕碰了碰她的鞋子。 她低頭,往下看去。 是一顆—— * “白露,白露!” 有人在叫她。 她頭痛欲裂,睜開雙眼,黎朔正坐在她床邊,關切地看著她。 “你醒了!你感覺怎么樣?” 她并沒有回答黎朔的問題,像是剛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醒來,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后轉過頭和他說:“黎朔,我想吃冰淇淋,可以幫我買一個回來嗎?” “現在?”黎朔詫異。 “嗯?,F在?!?/br> 黎朔從未感到這么不安過。他搖搖頭,握著她的手:“不,我不去。明天我們再一起去吃?!?/br> “黎朔,去吧?!彼D頭,用平靜的目光看著他,“你不是說你要做我的狗,會聽我的話嗎?你怎么也騙我?!?/br> “我......”黎朔有些猶豫。 她吃力地慢慢坐了起來,親了親他的唇:“......你真的很好,黎朔?!?/br>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自己。黎朔困惑地看著她,其實他并沒有明白為什么她會突然想吃冰淇淋,也沒有明白她為什么要突然和他說這句話,但他就是莫名其妙地非常不安。 黎朔想起在書店里遇見她時自己問她的那道閱讀理解。她許多的思緒不是常人能想出來的標準答案,相處的時間多了后,黎朔覺得自己好像懂了她一點,卻還是無法徹底摸透她的心思。他們的想法有時天南地北,黎朔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她開心,最好按她說的話去做。 “好......那你要等我回來?!崩杷窂妷合滦睦锕之惖母杏X,低下頭也吻了吻她。 * 石墻上的壁燈將梧桐葉染成一片金黃,黎朔拿著用保溫袋裝好的冰淇淋從店里出走來,放在口袋里的手機微微震動。 陌生號碼。 自從正式打比賽后,他經常沒日沒夜地接到私生的電話,他就自己弄了個自動拒接陌生電話的程序安在手機上。 他遲疑了下,還是接通了。 “靠!總算打通了!小子,你把白露帶去哪兒了!”對方似乎察覺他想掛電話的念頭,“看好她,別讓她出事!我們在愛爾蘭的機場,把地址發來,快!” 一些東西如同被焊接好的電路,瞬間在黎朔腦海里連了起來。 她的性格變得溫和、好說話,也許不是因為喜歡他,只是因為她覺得那些事情對她來說無所謂了。 被藏起來的藥瓶。在浴缸里睡著的她。消瘦的身體。沒有什么笑容的臉。剛剛自己察覺到的不安和異常。 ——白露也許不是想吃冰淇淋,只是想......支開他。 “機場到那兒更快?!崩杷穲罅藗€地址,拉開車門,讓管家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扶在車座上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顫抖著。 她不會食言的,她說了等他回來 ——不。她當時沒有說話,只是對他笑了笑。 “白露,白露......”一陣陣后悔涌上心頭,黎朔捂住了臉,“我真是......白癡啊?!?/br> * 去機場的路上,孟道生從江延年那里要到了俞懷瑾的聯系方式,問她知不知道白露在哪。俞懷瑾一開始還以為孟道生是來捉jian的,想替好朋友圓過去,后來被孟道生說了句“她要是出事了你別想好過”,這才意識到話越來越少、總是興致缺缺的好友可能是有了心理問題。 “我也不確定啊......但是白白可能不在倫敦了,因為我看到黎朔提前拎著行李箱走了?!?/br> “去了哪?還有,你有沒有黎朔的聯系方式?” “我先掛電話問下,等等?!?/br> 過了會后,俞懷瑾又打了回來:“應該是還在愛丁堡!去了好幾天了!但是黎朔的電話號碼要等一下......孟少,白白她會有事嗎?” “我不會讓她有事的。記得把黎朔的號碼發給我?!泵系郎f,掛斷了電話。 黎朔的電話意料之中打不通。 孟道生閉目算著什么,宋景行沉默地開著車,身體緊繃。 宋景行和孟道生落地愛丁堡時是下午近六點。紀寒找人提前幫他們租好了車,宋景行依舊負責開車,孟道生則再次試著給黎朔打電話,神奇的事這次對方沒過多久就接通了,給他們報了地址。宋景行迅速調好導航,所幸愛丁堡沒什么晚高峰之類的,一路并沒有堵車。只是莊園屬于私人領地,只能導航到個大概的位置,兩人硬是順著林場開了好久。 “個鳥地方這么大,繞半天繞不到正門?!泵系郎募钡靡?。 旁邊飛速駛來一輛車,黎朔從車窗沖他們喊了一聲:“跟上!” 宋景行一言不發,只是沉默地開著車——孟道生緊張的時候喜歡說話來分散注意力,宋景行恰恰相反,安靜和專注代表他的壓力很大。 好歹是進了莊園,但進主宅的那段路以往白露和黎朔都是走著進來的,對于汽車來說太崎嶇也太窄,三人只能把車扔在那,跑向那座城堡似的四層建筑。等他們的視線不再被茂密的林木樹冠層遮擋時,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渾身是血的白露已經爬上了窗沿,仿佛被惡魔蠱惑,雙眼失神地看著空氣中,向前方伸出了手,眼看著就要墜落下來。 * 只要一清醒,痛苦就源源不斷地涌現出來......幻覺包圍著她。清醒過來的那幾分鐘,她身上忽冷忽熱,一會聽到烏家村的人的竊竊私語,一會在聽到細微的響動就又想起母親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樣子。 好想忘掉這一切......要是能睡著就好了。 房間內的其他人離開后,她立刻拿出了裝藥的瓶子,從中倒出一片——不夠。她想睡得快一點、久一點,最好永遠永遠不要醒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看向窗戶外的天空?;疑囊黄?。 曾經,她發過一個誓:如果能夠離開烏家村,她想要在這片廣闊的天穹下得到一個棲身之所——一個永遠不用再遷徙,能讓她覺得安心的地方。那里不會有冷眼、不會有流言蜚語、不會再有任何的不安和痛苦,像是冬天里暖和的被爐,能夠讓她徹底放松下閉上雙眼。 她曾經以為那個位置就在親生父母給她的家里,但他們的冷漠和無視讓她又小心翼翼地縮回了殼里。后來她遇到了紀寒,她以為自己想要的棲息地就是紀寒身邊,可在他身邊醒來的那個早晨,她依舊感覺到了痛苦,依舊覺得自己空空如也。她帶著斷腕般的決心離開了紀寒,她想要尋求一個答案,她想要試著擺脫這痛苦,她想要質問命運她是否只會給別人帶來不幸、永遠只能孤身一人。 但是她至今都沒有得到答案。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那些“長大了肯定會有很多男人”“喪門星”之類的話語一一應驗,她想要對身邊的人好,卻只給他們帶來了傷害——是否這就是無法擺脫的命運? 她嘗試反抗過的。但無濟于事。 巨大的疲憊從心里升起。白露覺得自己真的精疲力盡,真的累了。 白露,好孩子。心軟、善良,這輩子一直在為別人考慮,毫無疑問的利他主義者。就連她規劃自己死亡的時候,都決定等到自己畢業,不給老師和同學們帶來難過和麻煩。等那時候,黎朔和林晝都應該變得更成熟,對她的感情也沒有那么深了。小瑾應該按她說的退圈去周游世界了,萌萌可能已經做了mama,紀寒、宋景行、孟道生......應該也忘掉了她,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到那時,她可以放心地、悄無聲息地離開。 可是現在她等不了了......她實在太痛苦了。 “對不起,讓我自私一次吧?!?/br> 她輕聲說,將瓶子里藥悉數倒進手心。 從劑量來看,藥物是不夠的。她需要別的......她不想再一次睜開眼。 拿起剪刀走向浴室的白露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窗外。 天空......如此寬廣??墒悄睦锒际且粯拥摹錆M了失望。山之外的世界很好,但也不那么好。你夢想的鐵塔不高、也不美。就像你得到的愛與付出的愛,都并非你夢想的愛。 * “白露......白露......” “烏丫......” 她聽見有人在叫她。意識模模糊糊,她從已經被染成一片鮮紅的浴缸中艱難地動了動自己的手。 “......mama?” 她一小步一小步,扶著墻跌跌撞撞地走出浴室,在窗戶邊看見一個身影。那個女人好像抱著孩子,手上又好像被綁著鐵鏈。她的臉也模糊一片,完全看不清。 “媽、mama!”白露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朝她走過去,摔倒了,又艱難地爬起來。 對不起啊......那時候如果我沒有給你那枚玻璃片,你是不是就可以活著等到警察來?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沒有被接回家,如果我沒有因為害怕裝作沒有看到你發給我的那條“有時間來和我說會話嗎”的信息,你是不是就不會抱著弟弟跳樓? 對不起...... 那個人影也向她伸出了手。她感覺到她們在呼喚她:“孩子,來我這里?!?/br> ......好溫暖。 白露向她們走去,朝她們伸出了手。 mama、mama......我好痛苦,我好孤獨......我不想再孤單一個人了...... 這條欠下的命,我還給你們。mama。 * “露露——”和五年前極度相似的畫面讓宋景行渾身的血液直沖大腦,向來理智的大腦此時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白露!”黎朔也好不到哪兒去,直往樓上沖,被孟道生一把抓著領子拽回來。 “床單!” 黎朔迅速領會了他的意思,和孟道生一人扯住院子里晾著的床單的一頭,剛剛晃神的宋景行也撲過去,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雙手托在床單之下,她墜落下來的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額頭霎時間疼出一層冷汗。 十一年前,在烏家村。他沒能接住下墜的她,沒能接住她那下墜的命運,那種無力感一直蔓延在往后的歲月里。他朝她伸出的手也太晚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命運將她拽入無底的深淵。 但這一次,宋景行穩穩地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