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中了秀才，善保仍像往常去咸安宮念書。

    吳省蘭問他道，“不知你運氣是好是壞，明年正好是鄉試之年，你可愿下場一試？你如今還小，再待三年也使得?！睋纳票］p折了銳氣，失了自信。

    善保倒無所謂，這考試對他而言，除了時間長了些，其他也沒有不適應的。再者，如果按照歷史的發展，他早晚都會發跡，跟中不中舉并無太大關系，他只要隨波逐流就好。

    “左右無事，學生倒想下場試試?！鄙票２贿^是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干，“先生覺得呢？”

    吳省蘭欣慰道，“你能這樣想很好。這一二年，字也練得有模有樣，還得堅持。余元澈一手魏楷很有些名氣，這字啊，就是人的臉面，什么時候都不能丟下?！币娚票９Ь吹鸟雎?，吳省蘭一指下首的椅子，“坐吧?！?/br>
    善保謝過座，吳省蘭溫聲道，“我也替你想過了，你要考舉人，當專注于八股，這學里以后不要每日來，我給你留下功課，隔一日交一次，我與你批改講解就可以了?！?/br>
    善保自咸安宮出來，便先回了家。如今佳保也考了進去，有福保照看，兄弟二人相互扶持，他也不擔心。

    余子澄從未見過這樣悠悠然準備科舉的人，善保已經不再日日去咸安宮，吳省蘭每次給他留下兩個題目，命他破題八股。

    余子澄聽聞善保想繼續備考舉人，也已做好了輔助善保溫習功課的準備，時不時出題考較。善保完成得認真，余子澄卻怎么都覺著不舒服、不對勁。

    太悠哉了。

    善保每天六點鐘準時起床，如今不必趕早去上學，便在園中打拳練劍，大約半個時辰，七點鐘用過早飯，開始寫文章。

    中午吃過飯就騎馬帶人出去，至于去哪里，開始余子澄不知道，后來一打聽：西什庫教堂。每次必去消磨一個下午，不到晚飯不回來。有時還在那兒留飯，聽跟著善保的小廝說，大爺跟那些洋人學說洋話，嘰里咕嚕的一句都聽不懂。

    余子澄急得差點噴出血來：科舉會考那些洋文么？

    “先生，聽說潭拓寺的風景正好，難得有空，先生，咱們一道去看看游山吧?！鄙票：μ嶙h。今春他院子里破土，栽重了不少花草，善保向來是個懶人，選的都是薔薇類生命力強不用打理的品種，如今姹紫嫣紅，極有生氣。

    余子澄看他一眼，略帶了不滿的敲打著，“這做學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哪?！?/br>
    善保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余子澄，眼中閃過驚詫，笑道，“先生和吳教習布置的功課，我都有做哪?！?/br>
    “你既有余力，就應該更加勤勉。今科秀才名次只是中等，明年，全京城的秀才都要參加順天府的鄉試，錄取者不過一二百人?！庇嘧映瓮葱募彩椎膯?，“你有把握么？”

    善保搖頭。

    余子澄怒火中燒，一掌落在桌子上，吼道，“你既沒把握，還整日在外嬉游，無所事事，你真是……真是……”難聽的話還是咽了下去，不過也氣得不清，臉上脹紅，額角青筋直跳，扶案咳了起來。

    “先生，喝水?！鄙票５沽吮K暖茶遞上去，余子澄皺眉喝了，善保又給他撫胸順氣，溫聲道，“我當什么事兒呢。這個啊，我只是偶爾出去轉轉，先生留的功課從不敢懈怠?！?/br>
    “我不是佳保，你也不必哄我?！庇嘧映瓮崎_善保的手，眉間幾分冷清，“沒事游山玩水的日子誰都想過，可有的人過的，有人就過不的。你不說，我也猜出你的心思，滿人其實也不必非要科舉，如果你已是生員，就算科舉不中，補個筆帖式也輕而易舉?？晌业锰嵝涯阋宦?，你繼母索綽羅氏的父親就是吏部尚書，專司官員任免、考課、升降、調動，先不說你這個筆帖式能不能順利補得中，就算補了筆帖式，他會容你所愿去兵部當差？你得意的太早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吏部排名首位，四品以下的官員有直接任免權。若我是索綽羅尚書，我就直接把你安排在吏部，就算真給你個補帖式，怕你也沒膽子去干！”

    “這條路你先死了心吧！”余子澄冷聲斷喝，似乎要喝醒善保。

    善保抿了抿唇，眼中多了凝重之色。

    余子澄看他一眼，喟嘆道，“你雖年紀小，卻也熟知世情，又是家中長子，現在也該學著知道些朝中的事了。就比如，此次圣駕避暑，沒點你二叔的名兒。只這一件，不知多少人生出妄念來?！?/br>
    “至于富察家的關系，當初你二叔在傅恒大人帳下做親兵時曾救下傅恒大人一命，這次回京，就是你二叔托的傅恒大人幫忙。人家的救命之恩已經還了，至于你跟?？蛋?，”余子澄道，“?？蛋踩缃褚仓皇莻€侍衛，現在他幫不到你。再者，人情不是好欠的，今日他不過舉手之勞，他日或許就要你以命相報?！?/br>
    “讓你科舉，是最好的晉身之階。最穩妥。你是旗人，皇上也會看到你?！庇嘧映伟l作了一通，疲倦的揉揉眉心，“你家不比別家，如今朝中只有你二叔一人，其他族中人哪個是真正靠得住的？你二叔的根基在軍中，遠水救不了近火?！?/br>
    “在其位，謀其政。我既為你二叔的幕，就得為他籌劃?！庇嘧映螕]了揮手，一聲長嘆，“話都跟你說明白了，你去想想吧?！?/br>
    善保也沒多說，輕聲退下。

    該死的索綽羅家！

    善保并沒有太大的欲望，他始終不明白歷史上和|要那么多銀子做什么？他也從未想過飛黃騰達權掌天下，甚至覺著，有個兵部副部長的叔叔做靠山，趁現在年紀小，先松快幾年也無妨。

    卻不料，別人的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他還懵懂著呢。

    余子澄雖然對于善保晚上不點燈熬油的念書還是有些不滿，不過，比起之前三天兩頭兒的去洋教堂，如今已算是改頭換面、今非昔比。

    善保是個善于思考的人，他想到余子澄對自己文章的評價：立意太新穎。

    與一般的少年不同，他欠缺的并不是立意，而是一種度。一種符合清朝人君權神授、天國上朝掌權者思想的度，把握好這種度，才能寫出被人接受的文章。

    善保寫文章的速度是少見的，一般人一天做兩篇已經是工作量巨大，他一個時辰能寫兩篇，還是從不同角度不同立場表述不同觀點，即便是余子澄對善保的這種本事也極為贊嘆。起碼不用擔心日后上場時間不夠用。

    善保倒覺不稀奇，他應試教育出身，當年也是正規大學考進去的。經歷過黑色七月，一個小時寫作文，那是笑話，標準時間四十五分鐘，還要寫得聲情并茂、引證詳實、結構嚴謹、鳳頭豬肚豹尾。當年他都熬過來，這種三天寫一篇文章的鄉試簡直是小菜一碟了。

    余子澄眼瞅著善保一日千里的進境，忍不住對君保道，“善保要是一早兒跟著我念書，這會兒的學問不止如此?！?/br>
    “現在也不晚，元澈不是一直念叨你那手字沒傳人么？”

    余子澄搖頭，惋惜道，“善保雖靈透，卻不是做學問的性子?！?/br>
    “善保今兒沒來你這兒么？這都什么時候了?！比缃袷ヱ{不在京，落衙的時辰就早，君保掏出個銀殼子懷表瞧了瞧時辰，“外頭有些陰天，這屋里也黑?！?/br>
    余子澄臉微沉，雖然在背后抱怨善保有些不大合適，仍道，“自我跟他說后，倒好些了，不總是往洋鬼子那兒跑了。今兒這會兒還不回來，定是又去了?！?/br>
    君保有些好奇，“我聽人講那洋人都說蕃語呢？善保聽得懂么？”

    “豈止聽得懂，聽墨煙講，善保還跟洋鬼子一道吃飯呢，不熟的牛rou，切切就擱嘴里吃。瞧著一派斯文，卻是生冷不忌?！庇嘧映蜗胂攵疾荒芙邮?，“要不說番邦粗蠻呢?！?/br>
    君保剛要說話，聽外頭有動靜，是善保的聲音，“先生在書房么？”

    君保揚聲道，“在呢，進來說話?！?/br>
    善保側身對身邊濃眉大眼的少年道，“你等等，我跟先生去說一聲?！?/br>
    “多謝大爺?！鄙倌暌簧砘疑肱f短打，左肩挎著個青皮兒包袱，額角一處青，略顯狼狽，唇角緊抿，顯出幾分倔強。

    “外頭跟誰說話呢？”余子澄聽得不甚清晰，不過幾句“先生”卻是入了耳，想必跟他有關。

    善保笑，“是這樣，我回來時，有位少年在門口想見先生。我順路領他進來了，說是先生的同鄉?！?/br>
    余子澄有些摸不著頭腦，也沒拜帖，一時想不起是誰，還是命人進來。虛眼瞧著少年，一時也想不起是誰？

    “表叔，我是二狗子啊?！鄙倌旯蛳隆斑诉恕编玖巳齻€頭，“給表叔請安了?！?/br>
    “花嬸家的二狗子？”余子澄驚詫的問，扶起少年，仔細凝望，依稀還有年幼時的影子。

    二狗子嘴巴一撇，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點頭，“那天我瞧見表叔去文具店里買筆墨，表叔還跟以前一樣，半點兒沒變。我是跟文具店的伙計打聽了，才知道您在這兒呢?！?/br>
    “二狗子，你怎么到京城來了？”

    “表叔，咱家五年前遭了災，爹娘全死了。哥嫂打發我出來學個手藝，原是在趙老財家的胭脂胭子里做伙計……這鋪子要收了，每人發了我們一兩銀子當路費……我沒拿好，叫人給摸了去?！倍纷影脝实拇纷詡€兒的腦袋，善保忙攔著，二狗子道，“我沒地方去了，想起表叔，又怕瞧錯了，可也沒法子了，就來碰碰運氣。虧得碰著大爺領我進來?！?/br>
    善保笑，“這傻小子，連先生的名諱都說不對。還是跟我比劃了半天先生的長相，我看他挺老實的。先讓他住下吧，今兒也晚了?！?/br>
    二狗子看向他表叔，余子澄笑著點頭，“是了，這是二老爺，你還沒給二老爺見禮呢?！?/br>
    二狗子在京城幾年，也頗通規矩，給君保行了禮。

    君保見二狗子說話憨實，笑道，“有幾分伶俐，你表叔以前叫什么呀？”

    “大丫?！倍纷永蠈嵳f了。

    君保哈哈大笑，善保眼睛彎彎地，余子澄氣得給了二狗子后腦勺一巴掌，哭笑不得，“傻小子，什么都往外說?！?/br>
    君保跟著叔叔起身，把地方留著這對鄉里鄉親的表叔侄說話。二狗子忙從包袱里掏出個小盒子塞給善保，憨笑道，“大爺，你別嫌棄，我身上沒別的。這是我們鋪子里的胭脂膏子，大爺拿著給屋里jiejie們用吧?！蹦樕嫌行龅?，“都是上好的東西，聽說東家家里出了事，把鋪子給敗了。東西也都賤賣了?！?/br>
    “好，謝謝你了?！?/br>
    善保對余子澄微微欠身，轉身離去。

    “表叔，大爺生得真俊哪?！倍纷诱Ｖ劬?，自來熟，“我在大爺跟前都不敢高聲講話。叔，你給我娶了嬸子沒？”

    善?；胤繉㈦僦f給紅雁，“拿去使吧?！?/br>
    紅雁跟善保的時候最早，如今院里的丫環也以她為首，她性子活潑，接過放一旁，伺候善保換衣，笑問，“是胭脂么？大爺怎么會買這個的？”

    善保伸展雙臂，一身玉色的長袍襯著面如冠玉，笑望著紅雁臉上淡淡的脂粉道，“人家送的。瞧小紅雁也長大了，知道打扮了么?！?/br>
    “大爺這話說得還以為您七老八十了呢，奴婢再小也大您四歲呢?！睂⒁慌趴圩涌哿?，紅雁起身一福，“奴婢謝大爺賞?！蹦昧穗僦鸵氯?。

    善保忽然想起，喚住紅雁，說道，“對了，說起來你也十七了，該嫁人了吧?！?/br>
    紅雁大羞，嗔道，“大爺越發沒個忌諱了?！倍迥_扭身子挑簾出去了。

    善保想自己一片好心，紅雁是他在外頭買來的，不比靈雀是家生子，還有父母相依，如今女孩兒出嫁早，他也怕誤了紅雁的花期，便叫來陳嬤嬤打聽一二。

    陳嬤嬤是董鄂氏分到善保院里的管事嬤嬤，原也是她身邊兒得用的，只是善保向來省事，又素有主見，陳嬤嬤來之前董鄂氏也細細的叮嚀過她，萬事以大爺為準繩。她素來小心，凡事不肯多言，倒得了善保的尊敬。

    陳嬤嬤想了想，說道，“這原是內宅的事，大爺不知道也是有的。大爺心善，為紅雁cao這一份兒心。先前老奴也心里盤算過，咱們這院里的丫頭，紅雁、靈雀是出挑的，服侍大爺、二爺也還周到。平常府里的丫頭，二十或二十一、二歲再配人，都是尋常?！?/br>
    “哦，原來如此。我都不大懂，想著她們服侍一場，別耽擱了。聽嬤嬤說了我也放心了?！?/br>
    陳嬤嬤細瞧善保對紅雁并無其他心思，暗自點頭，笑道，“大爺，恕老奴多句嘴，這里頭還有個講究。大爺如今這個年紀，再過三四年，也該議親了。老奴瞧著紅雁、靈雀再伺候大爺三四年，也就該配人了，到時這院兒里有了女主人。正好將院子里的事交予大奶奶，如此兩相便宜?！?/br>
    “受教受教，這內宅理事也是一門學問哪?！鄙票Ｐ@。

    “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标悑邒咧t遜著，又輕聲加了一句，“爺們兒立功顯身才是正事?！?/br>
    善保笑了笑，“我知道了?！边@老太太，平日里不言不語，心里倒有一本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