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最近不太忙,六點鐘鄭清昱準時從辦公室離開,隔壁辦公室還驚詫她今天是第一個下班的。厲成鋒那輛奔馳光明正大停在原樂樓大門口,很招搖,以前的話鄭清昱也不會讓他開來,太惹人注目了。 可就像他說的,最后一次。 他們已經不是夫妻了,自然不用考慮他會給她帶來的影響,張揚展示自己身家是他的自由。 “今天應該不會喝太晚,或者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先走,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 他在考慮兩人協商公開離婚的事,鄭清昱把安全帶系好,看了眼時間,說:“如果不著急的話,現在談也行?!?/br> 厲成鋒唇邊揚起一絲苦笑,喉結動了動,“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了,我以為應該要正式一點的?!?/br> 鄭清昱望著窗外,整座城市已經完全入冬,才六點,天徹底黑了,滿街的燈像裹了層糖霜,冷清地亮著,車和行人都慢吞吞的,好像冬天可以不用這么拼命。 “我只是建議?!?/br> 車久久沒有啟動,厲成鋒像是聽從了她的意見?!澳阆胧裁磿r候告訴你爸媽?” “我已經和我爸說了?!?/br> 厲成鋒眼皮重重震了一下,鄭清昱轉過臉,“但你放心,現在只有我爸知道,我只是覺得應該有個過渡?!?/br> “上次我爸媽回去前,我也旁敲側擊和他們提過了?!?/br> 前不久,厲成鋒mama剛給她求平安福,鄭清昱想不出來如果在那之后沒多久,她兒子突然說想要離婚她會是什么反應。 厲成鋒看鄭清昱一眼,車里沒開燈,她整個人在陰影里,輪廓是晦澀的,只依稀能看到五官。他知道自己說謊功夫一向了得,她信了,也許會有那么一丁點慈悲的憐憫。 “那現在就是家人之外的人,如果想盡快公開,今晚的飯局你可以不用去了?!币驗樗麄儸F在就在聊這件事,聊完了,鄭清昱不出現,厲成鋒可以順勢支支吾吾,讓旁人遐想聯翩,再過段時間,外人再問起,他就坦蕩大方告訴他們,經雙方協商決定他和鄭清昱已經和平結束了這場婚姻。 “這不影響什么,就算我今晚去了,明天我們照樣可以對外說我們已經離婚一段時間?!?/br> 厲成鋒隨即飄然一笑,“離婚了依舊可以是家人朋友是嗎?”其實他已經快把掌心掐碎,指節在無聲斷裂,很想若無其事質問她:你今晚可以去是因為那里有誰? 可厲成鋒不打算現在拆穿她,他還是想多和她待一會兒,因為如果涉及陳嘉效,她有了新伴侶,他也有,兩人之間又沒有孩子,就意味著關系徹底到了劃句點的時候。話題也該終結,因為他們都已經邁入了新階段,以后就真的沒有理由再和過去糾纏不清。 人到中年,厲成鋒第一次這么清晰體驗了一遍失戀的痛楚。 他兀自感受,耳邊突然輕飄飄傳來一個聲音:“不是,是因為像你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婚姻更多時候和你的個人形象、商業價值息息相關,你們那個圈子的人應該都能理解?!?/br> 厲成鋒忍不住追問,“朋友也做不了嗎?” 他用力恨又小心翼翼捧著一顆血淋淋的心,總是在某個時刻忘記愛她這件事給他造成的創傷。偶然聽到公司女下屬聊天,她們把追求者描述成“舔狗”,言辭間全是傲慢、得意,把男方一片真心當炫耀的談資。厲成鋒受虐似的想要鄭清昱也這樣,只要她有需要,總能想起來還有一條呼之即來的“狗”可以供她差遣。 鄭清昱沒說話。厲成鋒又慶幸自己沒把這么變態露骨的話說給她聽。 其實真沒什么可聊的,當初簽字離婚,去民政局蓋章兩人都無話可說。事情似乎已經商討出結論了。厲成鋒打起火,將車慢慢駛入主干道,自然而然聊起從前,“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打了初叁一個學長,拳頭有傷,我也知道自己滿身血腥味,一出來就和你撞上了。也是那之后,混混開始和我稱兄道弟,你們都覺得我也變混混了?!?/br> “我其實一直很想問,那個時候,你不害怕嗎?” “怕你嗎?”鄭清昱似乎不抗拒他發起的對話。 厲成鋒點頭,表情松弛,“你應該會覺得我這個人很可怕才對,不有那種平時看起來很好相處,其實是殺人狂魔的嗎?” 車廂先前壓抑的氛圍似乎因為這幾句調侃一掃而空了,回憶總有柔和的濾鏡在。 鄭清昱靠在座椅上,情緒依舊不高,打工人精氣被榨干,“不會,那時候和你們,比同學相處的時間還多,都知道你是什么人,裝是裝不出來的,你也不會偽善。狗急了還會跳墻呢,我不也有一回,自己大晚上跑出去,這是人性都會有的丑陋但又天然的一面?!?/br> 厲成鋒眼眶一熱,為屬于她晚來很多年但一直存在的信任。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他嗎?” 厲成鋒心跳得很快,像積攢了將近二十年的勇氣即將和心愛的女孩告白。 “因為我?!编嵡尻泡p輕嘆出口氣,“你總不會無緣無故去打人,既然你說當時就喜歡我,也許是因為這個?!?/br> 車窗不知何時起了層霧,外面的五光十色都融進來,完美制造一場幻境。 袁虎和他女朋友其實在一起叁年多了,大學校園戀愛,只是過去大家催他找對象他什么也不說,還真以為他寡著。陳莉莉趕緊和他女朋友坦白:“問他喜歡什么樣的,我這個人好做媒婆,差點就要領人和他見面了,現在看來,他說的條件都是你呀?!?/br> 王磊寧這時候站出來替自己老婆說話了,“弟妹,這可不能怪我老婆,是虎子沒有說實話,咱們站公道那邊,今天在場各位都是你婆家人,得幫你再好好視察視察這虎子!” 一呼百應,厲成鋒熱鬧湊得最開心,要灌袁虎酒,怒氣沖沖質問他是不是存有什么別的心思。 陳莉莉被厲成鋒這架勢嚇到,悄悄和鄭清昱說:“鋒哥今天有點猛啊,這才多久,我看他就已經上頭了?!?/br> 袁虎被圍攻,有苦難言,他女朋友小樂熱鬧看夠了,站出來說話:“各位哥哥jiejie,這事其實真不怪虎子,我和他從大二到現在分分合合,去年分開的時間最長,都覺得彼此就這么斷了。各位哥哥jiejie這么熱情給他張羅,他單身如果要相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那時候也去相親了呀?!?/br> 眾人微微訝異,調侃袁虎有福氣,女朋友這么會說話,得有一杯酒是為小樂喝的。 “什么?”袁虎只聽到她說她去相親過,一下坐起來,眼睛瞪得老大,小樂趕緊湊過去攏他手臂,搖了搖,“那你不也讓他們給你介紹對象了嗎,咱們扯平了?!?/br> 袁虎不依不饒,較真到底:“我這邊可連女人的頭發絲都沒見過,你還去相親了,你……”悲痛欲絕的樣子。 那幫男人幫小樂說話,“人姑娘相親怎么了,你沒混出個名堂,人家總不可能眼巴巴等你一輩子吧?!?/br> 袁虎心里還是有點苦悶,但表面上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自罰叁杯,“鋒哥說得對,還得感謝鋒哥、王總和各位前輩,給我機會,現在我才能重新追回心愛的女人?!?/br> 他們也就這么隨口一調侃,結果還真說中了,場面靜默一瞬,又因為袁虎豪爽罰酒掀起高潮,好像尷尬不曾存在。之后小樂默默低頭不語,袁虎哄了一陣,誰知道小樂突然就哭了,陳莉莉手忙腳亂給送紙,“哎喲這是怎么了,年輕就是好呀,哭起來都這么美,梨花帶雨的?!?/br> 袁虎替泣不成聲的女朋友道謝,臉色也有些沉重,“謝謝嫂子,其實我和小樂之前分分合合都是小打小鬧,但去年畢業,小樂要和我來臺城發展,他父母堅決不同意,除非我在臺城有車有房了,否則他們覺得我們兩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在這邊只會餓死?!?/br> 陳嘉效抖了抖煙灰,語氣淡淡:“你現在有車有房了?” 話很犀利。就算他有資格以高位者的姿態發出質疑,還是讓袁虎心里長毛,備受屈辱又無畏莽撞,“我現在是沒有,可以后一定會有。我不像效哥你,天生就擁有一切,可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完全靠自己得來的一切會更有價值?!?/br> 眾人猜出其中門道了,這女方現在是冒著和家里斷絕關系的危險義無反顧來到了心愛之人的身邊,剛才的眼淚,也許是委屈,也許是害怕,也有可能是幸福。 在座的多少有點滄桑閱歷,望著眼前一對無知無畏敢用單薄感情去對抗全世界的青年人,一時沉默了。 也許有想到曾經的自己,也是這樣靠著虛無的雄心壯志,飯都吃不飽,受盡冷眼一步一個腳印現在才能穩穩當當坐在城市最高樓的豪華餐廳。 當年,這群男人身邊一定有一個小樂,如今跟著他們享受繁華的,還是小樂這個年紀的漂亮女孩。 王磊寧沉默吐煙,陳莉莉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活躍氣氛,時不時偷偷覷一眼自己的富豪老公,眼神里有絲絲惶然,可她問心無愧,因為她干下去的是逼死原配的老二。原配又不是因為王磊寧和她搞在一起才死的,她只擔心今晚這出會不會讓老頭子心生愧疚從而把財產分多一些給原配的女兒。 袁虎平時都是低頭哈腰,面面俱到,現在像一腔熱血的毛頭小子,可能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還是小樂輕輕扯了扯他衣袖。 陳嘉效看在眼里,輕輕扯了扯嘴角,“我還想說,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提供一輛車去堵你老丈人的嘴?!?/br> 看袁虎臉又紅一度,脖子一梗又要說什么,陳嘉效不為所動,斯文冷漠地含煙,皮囊是沒有笑意的,“年輕人,有志氣是好事,但盲目自我,老天都不會幫你?!?/br> “我只是讓你,別因為你無用的驕傲錯過這么好的姑娘?!?/br> 這時才有人出來插話,“效哥說得對,小樂現在和你在一起,你倒是開心了,你有沒有想過她是付出什么代價來到你身邊的?虎子,哥知道你遲早大有作為,但是你真愛人家,就不要讓人家因為你和親生父母陷入兩難,這他媽才是真男人!” 袁虎怔怔的說不出話,望著小樂哭紅的雙眼也說不出話來了,整個人恍恍惚惚。王磊寧忽然笑出聲,打趣陳嘉效,“我看嘉效,有故事?” 全場目光“唰”一下全聚集到陳嘉效那邊去了,八卦主角這時候懶懶散散的,英俊面容上一抹自得,被煙霧圍繞的目光似乎沒有焦點,可鄭清昱就是覺得他在看她。 她一眼就看出來,他也喝多了。 “不可能,嘉效貴公子一個,和我們這些人不同?!眳柍射h視線從那邊轉到身邊,在空中要擦出火來,可無論是陳嘉效還是鄭清昱,一個二個毫無異樣。 厲成鋒心中譏嘲:偽裝得真好。 他就快要懷疑網上那張照片,不過是他們在路上偶遇,陳嘉效順路栽了自己酒友的老婆一程。 “就是,難道效哥是因為以前裝窮小子錯過了真愛?” 一陣哄笑。 陳嘉效也笑了,好看的眉宇一蹙,語氣略顯遺憾:“這樣的人,錯過也好?!?/br> 眾人聽出這話似有玄機,意味深長發出一陣吁聲,但再深的,沒人敢往下挖了。王磊寧笑呵呵開口:“不一定是現實問題,男人嘛,年輕的時候誰沒幾根刺毛,為了所謂的尊嚴,一頭腦熱錯過的心愛的姑娘,是吧,嘉效?” “效哥什么時候不是萬人迷,那追他的女孩一打一打的,隊伍得排到國外去,他還能有為感情失意的時候?” “有嗎?嘉效?!蓖趵趯幪袅颂裘?,勢必要八卦到底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陳莉莉覺得陳嘉效眼睛格外深沉柔情,好像陷入了什么回憶。 鄭清昱低頭回復工作消息,一整晚下來,總感覺屏幕油膩膩的,也可能是她手油,總拼不出自己想要的字。 “初戀,我是被甩的?!?/br> 耳邊突然炸開,很不適,鄭清昱皺了皺眉,小臂突然被激動的陳莉莉捉住,無處安放。她扭頭看了眼,想說什么,但想著現在陳莉莉肯定也聽不見,只好作罷,抬眼望過去,陳嘉效還是定定坐在那里,少見的自嘲。 鄭清昱知道他談過戀愛,芮敏傷心欲絕告訴她的,當年芮敏寧愿自己聽見陳嘉效二十年都沒談過戀愛的消息,他不正常也比他這樣的人喜歡過別的女孩子要讓人心情舒暢。 但那段戀愛的具體細節,似乎無人知曉,陳嘉效把它封藏起來了。 但無論何時,總有人對這件事抱有巨大好奇心,王磊寧大手一揮,和陳嘉效碰了碰杯,“過去的傷心事就不提了,怎么樣,虎子,緩過來了沒?” 聽到自己名字,袁虎立馬站起來,小樂也緊隨其后,兩人給陳嘉效敬酒:“哥,我剛才沖動了,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你說得對,我的驕傲是無用的,沒更多為小樂著想,但你放心,不久的將來,我一定讓你看到我光明正大把小樂從她爸媽手里娶回家?!?/br> “那車,你們是要還是不要?”陳嘉效故意逗小兩口子,“不是沒有車,人家爸媽怎么都不同意嗎?你不怕,人家突然有一天把女兒帶走?” 袁虎眉頭又攢到一起了,眾人都竊笑不語,看他怎么反應。 “哥,你好意我們心領了,但這車我們不能要,我和小樂都相信,只要我真心對她好,我們是真心相愛,什么都不能阻擋我們?!?/br> 一本正經,面無表情把酒杯放下,冷冰冰說:“又不是送給你,頂多讓你分期付款?!?/br> 大家伙破功哄堂大笑,袁虎也緊跟著后悔似的,連忙又把酒杯摁回陳嘉效手里,“效哥,從今以后你就是我親大哥!” 陳嘉效像少年耍無賴一樣,死也不碰酒杯了,罵他無趣。 陳嘉效也會有嫌棄別人無趣的一天,陳莉莉覺得好笑。 這時忽然有人對袁虎小樂說,“你倆敬鋒哥和鋒嫂一杯,人家是楷模,鋒哥當初追嫂子,費老勁了,嫂子這叁年也是看著鋒哥一點點好起來的,是不!” 厲成鋒笑意朦朧,閉上眼,長長感慨了一句:“是啊,她嫁給我那時候,還沒現在這么好,可她還是和我結婚。有一回我喝到胃出血,是家里有這么好一老婆救我一命……” 不知道誰高喊一聲“親一個”。 厲成鋒無奈揉了揉額角,嫌他們鬧騰一樣。 旁邊的鄭清昱渾身不自在,說不上來為什么,擺在旁邊的手機一亮,她正要去看,肩頭忽然被一股急遽力量鎖住了。 厲成鋒掀開眼皮,看到她纖美柔韌的身體,薄薄一片背,黑發傾落,就一點瑩白下巴隱隱約約露出來,上面的紅唇鮮艷誘人。 鄭清昱頭一偏,厲成鋒心就亂了,一瞬間失去思考,搭在她椅背的手往前一落,把人摟著,冒著孤勇決絕的心傾身低頭吻了上去。 他寬厚掌心隔著頭發捂住鄭清昱整個耳朵,似貼心替她隔絕山呼海嘯的吶喊,可還有一邊耳朵明晃晃敞著,鄭清昱腦袋都被尖銳的口哨聲貫穿了。 厲成鋒吻到她嘴角,再次品嘗到心心念念的濃郁香氣,心都跟著一顫,覺得她的體溫和呼吸催人淚下。四周遲遲無法降溫的起哄氛圍讓厲成鋒嗜血般興奮,微微離開低眸試探一眼,發現鄭清昱并沒有任何動作,他鬼使神差將唇下移,吻上了鮮果一樣的紅唇,扣住她后腦勺的手青筋暴起,看似用了很強勢的力量,其實只是因為虛扶沒有支點才會撐到顫抖。 周圍哄鬧不停,又掀起一輪高潮,陳嘉效就坐在對面,這個角度看,完全是厲成鋒攬人入懷,一縷長長的微卷發尾靜悄悄落到肩前,好像他懷里的那個人也仰面承受了。 他們是“夫妻”,在一群熟人圍觀下親密無間的曖昧更具有張力,陳嘉效指尖始終夾著含在唇間的最后一截煙,眼球被不斷升起的白霧囂張入侵,熱辣的痛也無法分散心口缺氧的慌悸感,他眼皮眨都沒眨一下,最后手指被火光灼疼才拿出濕透的海綿體,視線沒從對面離開過,一邊反復揉摁煙頭,一邊肆虐吞吐煙霧,眼角被染紅,整張冷峻的面容始終毫無表情。 只是蜻蜓點水,厲成鋒離開了,睜開迷蒙的眼,他和鄭清昱短暫被困在彼此投射下的一小片陰影里,對上那張毫無觸動冰冷的臉,厲成鋒從眼尾溢出的笑意戛然而止。 那點偷竊一般的滿足感,瞬間化為滅頂的恥辱。 他被鄭清昱赤裸精銳的目光刺傷,酒醒了,夢也隨著這兩個吻徹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