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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陳嘉效在醫院門口等到七點鐘,走了。 鄭清昱九點才得以脫身,沒找到他,拿出手機才發現其實他說過自己走了。 她回了南苑。 蔡蝶出去和老姐妹聚會了,老鄭剛一個人散步回來,鄭清昱沒開燈,他老花眼就看到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在冰箱那里翻翻找找,倒是沒被嚇到,就這么個小身板,只是差點就要破口罵人了。 以為誰家小孩從陽臺翻進來。 以前蔡蝶早早就想到以后年紀大了不好爬樓,所以別人都搶著買高層,他們就買一樓,老小區都是熟人,后來干脆把防盜網拆了。都知道他們家開餛飩店的,男主人除了包餛飩還會做一手好菜,小區有很多小朋友都嘗過鄭爺爺手藝,保不準有頑皮一點大半夜貪吃的。 哎,自己也是可以做爺爺的年紀了。 但自己家寶貝閨女,看背影好像小女孩咧。 知道鄭清昱沒吃晚飯,老鄭心疼死了,可家里今天沒什么菜,他自己剛把最后一點餛飩煮完,最后提議帶鄭清昱出去吃。 原本以為她要吃什么燒烤、麻辣燙,現在年輕人不就愛吃這些,可鄭清昱說想吃餛飩,老鄭只好打電話問附近店面還有沒有貨存的。他們家一般營業到晚上十點,這個點很多都在搞衛生了,最后只有一家稍遠的店還有一點面皮和rou餡,剛好那邊店主想再等等看看能不能賣出去,結果大老板要帶女兒來吃。 “只有南關村那邊有了?!崩相崚斓綦娫?,轉頭看到鄭清昱正笑吟吟看著自己,“鄭老板,打聽清楚啦?” 這臭丫頭,揶揄自己呢,老鄭催促她快點決定,責備不停,說再不吃胃都要爛了。 最后由鄭清昱當司機,出發了。她很少很少開車,蔡蝶經常感慨坐一回女兒的車太難了,老鄭打開攝像頭自拍一張,準備給老伴炫耀。 “你都不找角度,再把我拍丑了?!编嵡尻挪粷M,余光瞥到鏡頭里人臉都變形了。 “嘿嘿,我閨女怎么都好看,我老頭一個,露個臉能給你媽看就行了?!?/br> 鄭清昱真正笑了,似乎只有和老鄭蔡蝶一起,才能讓她短暫完全將工作壓力拋之腦后,因為只要他們在,她永遠不用cao心什么,筷子一拿就能吃到可口的飯菜,衣服是蔡蝶拿手搓的,明明可以丟洗衣機,蔡女士覺得那樣不干凈。 可這兩年,鄭清昱越來越能體會到,她的父母不再年輕了。 鄭家的餛飩店早在十年前就做起來了,其實完全可以打開市場做全國連鎖,可老鄭蔡蝶覺得沒必要,就只在臺城開店,由一開始的三家到現在的十五家,還找了工廠,冷凍加工,掛在小程序,一開始只是賣給那些曾經吃過他們家餛飩的離家游子,包裝都很簡單,后來名聲打開,銷量越來越大,還有冒牌的,這才正兒八經開始設計商標,起了個正經名,不然以前都只叫“臺州正宗餛飩”。 現在店名叫“真真餛飩”,二老私自定下的,鄭清昱知道以后還覺得這太隨意了,老鄭樂呵,“味道取勝,不整花里胡哨的,而且真真多好,真食材,真味道,以后我們沒了,這產業不還是你的?!?/br> 鄭清昱曾用名叫鄭真真,是后來才改的“清昱”,夫妻倆怕女兒名字太簡單了,在學校會被人嘲笑。 老鄭蔡蝶早就不親自在店里干了,有錢有資產,蔡女士才不會繼續一天到晚就在那和面搟皮剁陷,她思想太超前,才不會沒苦硬吃,該享受就享受,沒有說閑得無聊吃憶苦飯的,蔡蝶看來,會這樣的人都是腦子有泡。搓麻、逛街、跳舞的時間都不夠,她辛苦大半輩子了,得趁有命的時候抓緊享受。 老鄭就是“腦子有泡”,閑得無聊就到店里視差,看著看著就手癢,親自去包,被蔡蝶噴得無力招架,為了家庭和諧,后來也是他腰椎間盤突出了,才老實下來。 老鄭估摸著時間,讓店里的人提前煮好餛飩,剛好晾一晾,這樣鄭清昱坐下來就能吃了。 “怎么樣?味道一樣嗎?” 鄭清昱真餓了,狼吞虎咽,顧不上回答,甚至要了第二碗,不過吃了兩顆就到頂了。 味道是她從小吃到大的,奇怪,她也不會吃膩。老鄭堅持不用機器,鄭清昱也覺得手搟的皮口感才獨特,更軟一些,所以店里的皮都是人工制作的,很多人回家鄉了也要專程來店里吃。餡料是獨家秘方,現在這些聘用的店家,都是交了費用專門和老鄭學的配方,簽了保密合同的,一旦違約,那就是法庭見。 “怎么樣,還想吃什么嗎,要不爸到隔壁給你買點炸串什么的?” “飽了?!?/br> 老鄭把她剩下的餛飩拿來自己吃了,覺得和自己做的,其實還是差那么點意思,但不影響什么,不然肯定要整改。 “爸,我想和你說件事?!?/br> “怎么了?”鄭清昱突然來這么一出,老鄭一臉緊張,看得出她完全放松的情況下疲憊藏不住,心都揪在一起,很想勸她就做老板收錢不行嗎? 鄭清昱把桌上的筷子筒挪回原處,說:“我上回和你說,我想離婚了?!?/br> 一聽這事,老鄭心一咯噔,嘴巴都不會嚼了。 可還是要裝作平靜,小心翼翼試探,“想清楚了嗎?” 鄭清昱語氣淡淡的,好像根本不是在談論和她有關的人生大事,“其實我和他已經離婚了?!?/br> 老鄭徹底怔住,腦子都跟著發昏,以為自己聽錯了,短暫混亂后,他放下筷子,扯了張紙擦嘴,醞釀好久,才勉強笑笑:“什么時候的事呢?” “去年,九月三十一號?!?/br> 都一年多了,老鄭默默計算,有些心梗,說不郁悶是假的。 “是不是他對不起你?” 好像只要男女分開,旁觀者下意識認定是他們是情感破裂了,有一方劈腿。 老鄭暗自握起拳頭,氣已經躥起來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樣,他這把老骨頭拼了也要找人算賬,一想到從小放在心尖寵的女兒要承受那種痛苦,老鄭心都碎了。 “爸爸,你應該知道,我嫁給他不是因為對他多有感情?!编嵡尻艣]正面回答,其實厲成鋒就是出軌了,但如果這條軌道本來就不正呢? 老鄭嘆口氣,忽然迷茫了,其實并不意外,“那也不能是他出軌的理由,他跟我和你媽說是因為愛你才想娶你對你一輩子好,可他違背了誓言,就是背叛了這段關系?!?/br> 好像,老鄭已經確定事情是怎么回事。他了解自己女兒,真真性格太冷了,總讓人有距離感,好像是需要捧著的月亮,可是除了他和蔡蝶,這個世界上又會有誰可以這樣不求回報地一直愛她。 他當然知道鄭清昱當初決定結婚不是因為她有多愛厲成鋒,原本以為,都三年了,怎么都可以培養一點感情的,他們是過來人,愛情在生命里最脆弱飄渺的東西,兩個人如果相伴到白頭,什么都會淡的,親情聽起來是缺少了點浪漫,但最實用。 可沒想到,其實不到三年,他們結婚兩年就結束了這場關系。 “那你現在和爸爸說,我能幫你什么呢?”老鄭很懇切地看向鄭清昱,衰老眼睛里有層薄薄的光。 鄭清昱搖搖頭,“我之前不說,就是因為怕你和媽會擔心,尤其是媽,隱瞞是和厲成鋒共同的決定。但我覺得,現在可以先和你說了?!?/br> 聽完,老鄭得意一揚眉,笑了,“噢,看來,我又領先你媽一次了?!?/br> 鄭清昱長久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真的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老鄭頭發稀疏得很明顯了,前幾天偶然翻到兩年前的合照,心里更難過,一個人的神態怎么可以兩年就變老這么多。 “爸爸……”鄭清昱坐過去,輕輕把頭靠在了老鄭手臂上,長大后,其實她再沒有像這樣和二老有過肢體接觸了,她心理眷戀,但肢體生硬,不太習慣直白的親密。 老鄭心頭說不上的悵然,恍惚覺得鄭清昱還是那個總爬上他肩膀要“騎馬馬”,喜歡撒嬌的小姑娘。 “乖女,你要記得,不管你做什么決定,爸和媽永遠支持你,有什么別憋在心里,如果你媽知道你因為擔心她瞞了一年,和一個男人演戲給她看,她會自責的?!?/br> 鄭清昱輕輕回答出聲:“我知道?!?/br> 兩人沿著街道走了一圈,樹葉都要落光了,一轉眼,今年又要過去。 老鄭突然有點感慨,“以前我總忙店里的事,想著你和你媽都是女孩子,有什么話應該也更愿意和她說,沒想到現在你有什么事總是先和我說呢?!?/br> “哪有,很多事情我也是第一時間告訴你呀?!编嵡尻挪环?。 “那都是你怕被你媽罵,才先拉我一個做墊背?!?/br> 鄭清昱笑得眼睛彎彎,不置可否,“現在也是呀,爸,你說我是不是特別沒出息,三十歲的人了,離個婚還要怕被mama說?!?/br> “這有什么,你多大在父母眼里永遠是小孩子?!?/br> 今晚風不算烈,空氣潮濕,似乎有回南的跡象,挺適合散步的。鄭清昱忽然就沉默了,老鄭擔心看她一眼,怕她有什么心結,索性自己先開口了,“你這個孩子,從小就獨立,倔倔的,好像干什么都風風火火,夠利落,其實心思比誰都細膩敏感。爸以前也覺得,有些話不太好意思說出口,但這幾年我改變心態了。你別在意那些話,不干臨床怎么了,回爸媽身邊待著什么了,那些人,你以為他們是不想追求安穩嗎?他們是沒有我們這么好的父母,這么有愛的家庭,所以才需要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人這一生,溫飽、快樂足矣,怎么舒服怎么來,是為自己活的,為自己愛的人活的?!?/br> “你說話可以這么有深度呢?!编嵡尻派焓謸荛_拂到臉上的一縷頭發,調侃老人家,心無比沉靜。 “小瞧你爸了吧,我雖然沒怎么讀過書,可好歹是靠自己,當然還有你媽,現在也算是個‘資產階級’了,完全有能力讓我的女兒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就過什么樣的生活。還有你轉去教務科的事,就算是前夫幫你又怎么,你要沒這個能力,能干到這份上?那些背后編排你沒野心,偏安一隅的,靠男人的,沒本事干臨床的,都不用理會。你只管繼續干你想的事?!?/br> 鄭清昱笑他改口挺快。 “其實,是我自己覺得沒辦法繼續下去了,和他一起生活那兩年,和我之前預設的軌道偏移了?!?/br> 老鄭細細品嚼鄭清昱這句話,還是分辨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幫厲成鋒說好話,但顯然他了解自己女兒,她不會這樣做。 其實這句話更像是鄭清昱在坦言自己的問題。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有時候蔡蝶就惱她太實誠,太梗,不懂圓滑,但凡自己有點問題,鄭清昱一定會讓代價扎扎實實落在自己身上,這樣活著多累啊。 “兩個人過日子,時間一長必然是會出現問題的,婚姻不是風花雪月,更何況,你和他,本身就沒有真正投入談過感情?!?/br> 鄭清昱沒有說話,思緒飄遠了,老鄭本來想說更多,可看到她這個樣子,改口:“像今天一樣,你想說了,爸就隨時豎起兩只耳朵,還有捧著一顆心,聽你講?!?/br> 說完,笨拙比劃他從網上土味視頻學來比心手勢,他手指包餛飩很靈活,這個時候無比僵硬,鄭清昱笑得眼淚都要飆出來,嗔他一口,“爸爸,太土啦!” “其實你比我媽更敏感,我是遺傳你的,那我上學的時候,早戀你豈不是也知道了?”鄭清昱故意逗他。 老鄭不上套,“我懂什么,你初中那會兒,有兩個男生為你打架,這事還是你媽告訴我的?!?/br> 還有鄭清昱念研究生的時候,一個男孩突然上門說想見見鄭清昱,他一臉懵,直接把人打出去,最后還是蔡蝶告訴他鄭清昱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請過家長,懷疑鄭清昱和同桌早戀。后來蔡蝶私下和女兒聊,小鄭清昱哭得很傷心,說她不知道喜歡什么的,可是每天和李浩說小話她就很開心,看到李浩就會心跳加速。蔡蝶耐心引導女兒,說他們現在還太小了,正是萌芽期,對異性產生想象和興趣很正常,告訴她不用害怕,老師和爸爸mama都不會懲罰他們,可以嘗試不做同桌了,看看一段時間后是不是還對那個男孩有這樣的感覺。 一段時間過后,蔡蝶主動詢問女兒的“情感狀態”,鄭清昱說她不喜歡和李浩說話了,她喜歡她現在的女同桌,兩人每天都討論怎么扎辮子更好看。蔡蝶松口氣,以為這事過了。 誰知道過了兩年,鄭清昱到市里上初一了,蔡蝶再次接到班主任電話,又是鄭清昱早戀。 當時店里忙著呢,蔡蝶想說都十三歲了,戀就戀唄,我女兒這么漂亮,大驚小怪。但這也只是一時上火的氣話,她還是周五去接鄭清昱的時候了解了是什么情況。以為是什么新人,結果還是那個李浩,蔡蝶就奇怪了,質問鄭清昱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他說他喜歡我,要追我,我沒答應啊,不信你問厲成鋒!” 當時鄭清昱厲成鋒一起坐后座,蔡蝶半信半疑向那個駝背少年求證,厲成鋒本來在打游戲,立馬把手機放下了,點點頭。 那老鄭就更是一頭霧水了,“那這個李浩,到底和咱們真真談沒談過???” 后來鄭清昱和厲成鋒結婚了,兩人還遇到過李浩,在鄭家飯桌上又提起這事,蔡蝶說當年懷疑過他倆合伙騙她,厲成鋒對天發誓他沒撒謊。 “那小子是在追清昱,只不過清昱看不上他?!?/br> 有點滑稽的一件事,老鄭就反省自己怎么過了十來年才知道,蔡蝶知道他又開始了,心不在焉安慰這個老男人:“那時候不是店里忙嗎,什么都你一個人大包大攬,我幫你你還不要,學校電話都留我的,我想著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孩子青春期,和你一大老爺們說了也沒什么用?!?/br> “說實話,一開始我都懷疑他有精神疾病,不然那時候才幾歲啊,懂什么情啊愛的,過了十幾年,還能從東縣打聽到臺城來?!?/br> 被這么一個偏執的人盯上,鄭清昱沒多少情緒,“就是執念吧,他可能覺得五年級那時候也許我們最后可以在一起的。后來上初中,我們隔壁學校離得也不遠,但是最后我還是沒有選擇他。你看,最后他親眼看到我結婚了,不就再沒出現?!?/br> “是啊,聽說他去年也結婚了呢,看來沒病?!崩相嵿粥止竟?,自己的漂亮女兒被男人這樣惦記,也是讓人怪心驚的。 鄭清昱彎了彎嘴角,“男人不就這樣,他不一定是執著十幾年,而是突然想起我這么個人的時候剛好他空窗,過得不怎么樣,就把曾經拒絕過他的人想得和他一樣過得不好,也許這個時候他的遺憾和尊嚴可以得到填補?!?/br> 老鄭覺得鄭清昱這番話,說得太有道理,好像是受過多少情傷才悟出來的,可據他了解,鄭清昱上大學才開始談戀愛,和厲成鋒結婚前,也就兩段? “咳咳,乖女,你老實和爸分享分享,在學校的時候,有沒有喜歡過哪個男孩子?” 沒有選擇李浩……老鄭突然靈光一閃,覺得這話值得深挖。因為他總打心里覺得,鄭清昱這樣貌,中學時期沒早戀過似乎是有點反常??芍?,真的沒再有老師給蔡蝶打過投訴電話,學習方面,鄭清昱也壓根不用人cao心。 鄭清昱轉過身倒著走,明媚一笑,一雙眼藏有很多古靈精怪,“當然有呀,不過我不會告訴你的,爸爸?!?/br> 老鄭寵溺望著自己和心愛女人唯一的女兒,心有點空,這個時候的鄭清昱,有點像十幾歲的模樣,明艷熱烈,花一樣的年紀,故意調皮逗自己老父親,寧愿自己跌跌撞撞體驗只有一次的美好青春,也要和古板的父母、老師對抗到底。 要是人永遠不會長大該多好。 路上蔡蝶就已經來電話追了,回到家,老鄭進門就挨一頓噴:“你不舍得開火就算了,省什么燃氣費,我乖女忙到現在,飯沒吃你也不說給她做個飯,還帶她出去吃,你不知道她平時就老吃食堂、外賣啊,有你這么當爸的嗎!” 老鄭嘴都插不上,這是幾十年的常態了,一般他不會辯駁什么,蔡女士就會一輩子記得自己永遠是對的那方。 最后是鄭清昱說兩人去吃了真真餛飩,蔡蝶臉色才好轉一點,還是不滿意,“光吃個破餛飩有什么營養,你小時候沒吃夠啊?!?/br> 鄭清昱無奈,“媽,大晚上的你總不能讓我啃棒骨吧?!?/br> “有什么不能,就你那瘦桿子樣兒,明天的,你帶上成鋒一起,讓你爸鹵大棒骨給你們補補營養,成鋒也是,一天到晚應酬,那酒店的油能吃嗎……” 父女倆相視一眼,鄭清昱聳聳肩,說自己忙一天了要洗洗睡,留老鄭一個人抵擋火力。 “給他鹵什么大棒骨,我只給我乖寶一個人鹵,人家天天大魚大rou的,看上你這東西?你也說他天天大魚大rou,回家了還鹵棒骨給他吃,他不得三高誰得!” “哎喲鄭大王你牛氣了是吧,咒你女婿對你有什么好……” 鄭清昱偷偷笑著跑上樓了,沒耽擱時間,從浴室出來,樓下已經靜悄悄,她看了眼,蔡蝶估計還在和老姐妹選今天聚會的照片,戴著老花鏡,腳迭著腳,手機拿老遠,一指禪在點屏幕,老鄭估摸睡覺了。 關上房門,鄭清昱只開了盞書桌的臺燈,抽空看了眼手機,后來陳嘉效也沒問她幾點結束的。 一時忘記吹風機放哪里了,鄭清昱翻翻找找,差點就要跑出去找媽,其實是眼大不見山,她也不記得上次用完之后為什么會把吹風機塞到最上面那層架子。 她這個書桌,高中的時候就買了,當時很時興這種,同學們家里都有,鄭清昱也鬧著要買,其實全拿來放小說了,之前桌面還有一臺電腦的,是被時代淘汰,不知道老鄭怎么處理掉了。 旁邊有一列豎著的空間,下面是幾層小格子,一格放一個玩偶,有的是離職又回??此齻兊挠⒄Z老師送的,也有她自己買的。最上面是一個深的長方形框,放有不知道從哪年開始擁有的小豬存錢罐,擋在外面的,是落單的一個相框。 其他的照片,都一一排列在最上面。 鄭清昱放下吹風機,也沒舉多久,手腕竟然有點發酸。 相框被她拿起來,剎那間落進了昏黃光線里,里面的景、物、人徒然清晰,但因為印了膠,總有一層朦朧感,指尖也拂不去。 鄭清昱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除了和李浩那件事讓她印象深刻,就是那年暑假和當時幾個朋友報名夏令營去了北京玩了半個月。 老鄭和蔡蝶的教育一直挺開明的,雖然當時家里還不是太富裕,可他們還是盡最大可能讓鄭清昱多去看看好好祖國的大好河山,增加見識,也不至于以后長大首都在哪兒都不知道。 他們和其他幾個家長的確是心大,后來才知道整個夏令營鄭清昱她們幾個是年紀最小的,其他人都有高中畢業了的。 不過蔡蝶還覺得這夏令營報對了呢,有大的,他們怎么著也會照顧一下小的吧。 說實在,十一歲實在沒什么記憶,現在讓鄭清昱回憶整個旅途,去了哪里,發生過什么趣事,連碎片都沒有。 比如現在盯著手里這張在天安門廣場的大合照,鄭清昱一點都記不起來當時的情景,那時的伙伴,也需要仔細辨認。 她和熟悉的人合照沒站在一起,不知道怎么的被推到第一排中間,因為當時矮嗎? 十一歲的鄭清昱喜歡扎兩條長長的辮子,她頭發很漂亮,天生質感好,在家她想自己扎頭發蔡蝶都不讓,怕她嚯嚯這頭好發??赡菚r候出門在外,每天趕場一樣,根本沒有旅游體驗感,去天安門又是三四點就匆匆忙忙起床,鄭清昱為了省事每天就扎馬尾。 比起同齡女生大多都喜歡留劉海,鄭清昱一點都不怕將自己的棱角毫無保留展示出來,她額頭飽滿光滑,小小的臉,那時候五官還有些幼態,但線條感已經足夠鮮明了。 照片里她笑起來明媚嬌俏,拿右手在臉前比劃了一個向左傾斜的“耶”。 她左邊的男孩,從穿著就可以看出,和當時她們那些幼稚得要死的小學生不是同齡人。白T、黑色短褲,干干凈凈的運動鞋,看得出來他蹲下來有些刻意縮著背,但絲毫不影響體態,清爽的松弛感,舉起他左手比的“耶”,視覺上是向右傾斜的。 之后過了很久,夏令營主辦方把照片洗出來郵到家里,鄭清昱才無意驚奇發現,咦,她和身邊這個大哥哥,好像一面鏡子的正反面,這么對稱,像事先兩人商量好一樣。 可實際上,她連這個大哥哥叫什么都不知道,兩人在旅途中,根本不是一個群體的,聊不到一起。 鄭清昱記得,他的朋友們都很高,雖然她覺得這個大哥哥已經很高了,可拍照的時候,他的朋友都站在后面,他卻要和她們這群真正的小矮子一起,勉為其難蹲著。 那時候鄭清昱覺得他好可憐。 最后返途的火車上,鄭清昱記不清過程是怎樣了,她喜歡睡上鋪,最后被調換到全是男生的那個隔間,那時候男女意識早覺醒了,但不強烈,朦朦朧朧的,中鋪是她的小伙伴,所以鄭清昱沒覺得有什么。 可真正搬過去后,對面那個上鋪的被子動了動,原本在睡覺的人把搭在額頭的手拿開,迷瞪側頭朝鄭清昱那邊看了一眼。 他頭發很多,蓬松清爽,翹起來幾根不聽話的,鄭清昱想笑,可他白俊干凈的臉完全露出來時,鄭清昱迅速把臉挪開了,好像是被那塊黑曜石一樣的腕表折出來的光芒刺到了眼睛。 底下突然一陣爆笑,鄭清昱暈暈乎乎,只看到那幾個很高的大哥哥圍在那邊,不停打趣自己上鋪的兄弟,意味深長的眼神時不時看向自己。 “唯一的女生”、“小美女”這些字眼不是很清晰落進鄭清昱耳朵里。 她坐在床頭和伙伴選今晚要吃的泡面口味,知道點什么但又不確定,心跳比和李浩說小話被告家長那時候,跳得快多了。 余光瞥到上鋪的人揮出手落到那幾個少年身上,鄭清昱悄悄看一眼,發現那個大哥哥也正好在看自己,他唇色是很健康的紅,眼睛亮亮的,眉毛很黑,好像總在笑。 后來,他們又聊起什么游戲、球賽。 總之對于只有十一歲的鄭清昱來說,他們是她憧憬長大去往的世界里的一群人,可望不可及。 把相框放回去,鄭清昱坐下來,拉開了第一個抽屜,拿出里面一個上有密碼鎖的鐵盒,并沒有打開。 鐵盒下面有零零碎碎的報紙,鄭清昱看了半天,直到快要透不上氣,才把所有東西放回原處,又出去洗了遍手,才記起來自己本來是要吹頭發的。 轟隆隆的聲響持續太久,吹風機停下來后耳邊似乎還有噪音,鄭清昱對著鏡子一點點把頭發梳通。 是一把桃木梳,齒縫很大,把手上有精致的圖案。 突?!芭距币宦暬厥幵诜块g許久,坐在少女書桌前的那個伶仃背影,一把厚厚的黑發也無法湮沒隱隱顫抖的肩頭。 掉在地上的那把梳子,再沒有人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