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鄭清昱忽然扭過頭,風把黑發全都吹往一個方向,半張比月冷清的臉就這樣完全暴露,還是不存在任何尷尬的錯誤瑕疵,從額到眉弓,鼻、薄唇、下頜,一筆勾勒清晰如畫,又自帶朦朧恰好的陰影感,焊住有心之人的目光。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鄭清昱安安靜靜完全轉了個身。 隔得還是太遠了,陳嘉效想,他還是看不清她那張潔白如玉的臉上有任何漣漪。 那支煙含在嘴里又拿出來,身后一陣吵鬧,陳嘉效大拇指摩挲打火機片刻,感受不明顯的余溫,指尖被凍紅了,最后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往北走。 鄭清昱也很快就看不見他。 站在原地,往上看酒店的名字,確認自己沒找錯。 那晚凌晨陳嘉效回答她的問題之后,又發了個定位,卻什么話也沒說。只不過是之前,他不在臺城,每到一個地方都習慣發一個定位,代替那句落地之后的“我到了”。 鄭清昱一個人又站了幾分鐘,最后轉身沿相反的路走,只是下意識遵循身體的反應。這條街,對她而言也是陌生的,在濱城上學五年,除了當地出名景點,她哪里也沒有去過,時間都耗在學生會和圖書館,有時間,活動范圍也不過是離學校最近的商場,里面有超市、麥當勞,夠滿足她一切需求。 有時候同校人會調侃,你和你男朋友怎么天天就在學校附近約會? 走到路口,有個賣糖葫蘆的小攤,爺孫倆,短暫分散了鄭清昱接下來要往哪里走的思路。 想買一根山楂的,很多年沒吃過了,光想想,鄭清昱牙根一陣發軟,不自主打了個寒顫,攏了攏身上大衣,正要過去,一束光毫無過渡從身后壓上來。 陳嘉效沒按喇叭,輪廓在暗影里,只有下頜線是鮮明的,車緩緩停在路邊,距離鄭清昱半個身位,她看了一眼,沒什么反應繼續往前走,快到糖葫蘆攤前,隱約聽到一聲剎車,耳邊全是來去不斷的風。 陳嘉效從駕駛座下來,沒熄火,順手把車門推上,“砰”一聲,似乎震掉幾片杏葉,在落到鄭清昱肩頭前,他邁著不大不小的步伐走過去,握住的是手腕,用了點力,可分明感覺自己在拖了陣風一樣,鄭清昱毫無重量被他塞進副駕。 沒坐穩,黑影就緊跟著罩下來,有柑橘后調、淡煙草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冷風在逼仄空間里迅速蒸發,一瞬間濃郁到昏頭,鄭清昱一動不動,在外面久了,眼睛是濕漉漉的黑。 陳嘉效偏頭看她,一張冷淡的臉遮住所有光源,讓人心跳不自覺加速。 冷空氣一下被糾纏不休的呼吸填滿,變得潮濕又溫熱,陳嘉效聞到水果糖的清甜,她坐車坐飛機,喜歡嘴巴含點東西,檸檬味的,粉潤的唇微微張開,在低頭就能碰到的地方,他極想狠狠含住。 冷淡的目光不動聲色侵略自己,鄭清昱恍惚覺得后脖開始發燙,可手腳明明已經涼到麻,不自覺屏住呼吸。 陳嘉效一只手撐在她肩上,一團突起的喉結紋絲不動,起身剎那,昏黃路燈就漏了進來,鄭清昱兀自坐在原地,兩只手輕輕抓住了衣擺。陳嘉效面無表情扯過安全帶,利落扣上,緊接著從外面把門合上了。 耳根忽然透涼,嘈雜的風聲被完全隔絕,車廂一下靜得讓人難以適應,鄭清昱垂下眼眸,等了一會兒,發現他還沒上車,心下疑惑,從窗外看出去,陳嘉效剛好付完錢,長長的糖葫蘆在他手里顯得有些突兀。 鄭清昱目光一直跟隨著,直到他彎腰坐上來的同時把糖葫蘆遞給她。 她接了,嫌頭發礙事,伸手給撥開,咬了一小口。陳嘉效沒有立馬開車,側目安靜注視她半天,她吃東西永遠這么安靜,不緊不慢,不管吃到什么,都沒有太大驚喜感。 手被凍紅了。 陳嘉效伸手把空調打高,又從后座拎來一個禮盒,“他們送的,看看有沒有想吃的口味?!?/br> “月餅?”中秋是前天過的。鄭清昱搖搖頭,舉了舉山楂串,“我吃這個就好?!?/br> 陳嘉效沒勉強她,又放回去,其余的沒多說,開車是繼續往前走。一路上,鄭清昱也沒話說,走馬觀花,糖葫蘆剩了很多。 不知道開了多久,中途她迷迷糊糊睡過去,只隱約感覺到有人拿走了她手里的東西,她使勁了,但沒有他力氣大,又感覺到干燥溫熱的掌心在她額頭碰了碰,聲音都堵在喉嚨里,發不出來。 最后還是被驚醒的,一睜眼,發現蕭瑟街景還在走,鄭清昱迷茫呆了片刻,是熟悉的聲音將她一下拉回現實。 “快到了,困就繼續睡?!?/br> 鄭清昱扭頭,看到是他,冷漠多了一絲憂郁的臉,一顆忽上忽下的心徹底落地,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行李在酒店?!?/br> 陳嘉效漫不經心應了聲,“嗯。我沒吃晚飯?!编嵡尻虐櫫税櫭?,但多余的話,又問不出口了,繼續沉默看向窗外。這里的一切,熟悉的建筑、路口,還有各種地標,就是她熟悉的了,五六年,沒什么大變化。 停好車,鄭清昱發現自己那串沒吃完的糖葫蘆安靜躺在中控臺凹槽里,她想了想,拿起來帶下去。 隱約知道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鄭清昱還是忍不住問:“那家烤牛店,還開著?” “嗯?!标惣涡掷锒嗔藯l圍巾,往她脖子上掛,他袖子上也有淡香精,羊毛的,若有似無拂過臉頰有點癢,但又是好聞的。 鄭清昱手不方便動,只能抬臉任由他動作,的確是有點冷。最后,陳嘉效幫她把厚厚一把頭發拿出來,靜電讓他粘得滿手都是,鄭清昱目光落在他領口那里,忽然聽到他說:“剛才一幫人要出去找吃的,不太相信這邊也有夜生活?!?/br> 圍巾捂住了耳朵,聽力有點悶,更讓鄭清昱覺得這個男人的嗓音低沉溫柔,她幾乎是在他懷里仰起臉,眼睛眨了眨,“在酒店門口,我看到你了?!?/br> 她平靜的語氣其實充滿壓迫,陳嘉效沒有回避她目光,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我也看到你了,所以去把車開過來?!?/br> 說完,壓抑的變化在瞳孔深處急遽游走,他忽然低頭吻她,扣住后腦的手撐起幾條青筋,還算進退有度,仿佛只是在品嘗她嘴角的甜味。還好,一切如他想象的那樣。 陳嘉效呼吸時重時輕,浪一樣打在心頭,鄭清昱被他帶著換氣,閉上眼暈頭轉向的,抬起拿糖葫蘆的手環上他脖子,覺得他好高,不自主微微踮起腳尖,一點點回應。 這個深秋,他們居然在離濱大校園不到百米的馬路邊接吻。 鄭清昱和陳嘉效。 * 那家烤牛店,要關門了的,最后兩桌客人也吃到收尾,只是來人是陳嘉效,他出兩倍的錢把剩下的東西都點了一遍,最近天氣變冷,生意不如夏天,有人收尾,老板高興還來不及,立馬架上爐子點火。 人走后,鄭清昱面露難色,“吃得了這么多嗎?” 雖然她也沒吃晚飯,將近四個小時的飛行,也沒覺得餓,是剛才幾口山楂才把味蕾喚醒一些。 陳嘉效把大衣西服脫了,挽著袖子,似笑非笑,“我餓?!?/br> 這一回,是他吃得鼻尖冒汗,男人都是rou食動物,陳嘉效吃得猛,但一絲粗魯的弊態都沒有,神情專注,自己烤自己吃,不忙不亂。他下什么,鄭清昱就跟著吃幾塊,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飯量這么大。 “你和芮敏第一次吃飯,就是來這里?” 陳嘉效好看的眉頭皺了皺,油煙一下冒起來,滿屋子都是油滋滋的聲響,把rou擺好了,他才回答,“好像是,不記得了,這附近很多家這樣的烤rou店,都很好吃?!闭f完,特意看她一眼,“牛腸吃不吃?” 鄭清昱不怎么吃動物內臟,放下筷子,抱臂百無聊賴盯著他嫻熟的翻烤動作,“可后來你們經常來這里吃?!?/br> 都是聽芮敏、梁意意她們回宿舍說的。 “嗯,你一次都沒來過?!标惣涡Ф⒅?,一心兩用,手下動作不停,“不是學生會有事,就是和你當時的男朋友有約會?!?/br> 鄭清昱淡淡看他一眼,又看向那一截截烤了就縮水的牛腸,“部門聚餐我來過的,沒覺得很驚艷?!?/br> 這家烤牛店的主要客戶是濱大的學生,一傳十十傳百,各個吃了都說好,芮敏梁意意她們也是,回宿舍男人都不討論了,光回味烤rou。 “這樣?!标惣涡袅颂裘?,心里忽然有股說不上來的滋味,笑容一下就淡了。 “那你想吃什么?不過這個點,在濱城的確難有什么好吃的店還開著了,麥當勞?這個總不會出錯?!?/br> 他沒想到這能把鄭清昱逗笑,忽然覺得她笑點真的很奇怪。鄭清昱把頭發別到耳后,清清爽爽,臉完全素顏,清純嬌嫩,里面簡單一件打底,完全就是女大學生。偏頭笑的時候,潔白牙齒輕輕咬在紅唇上,眼睛彎彎,臥蠶格外明顯,陳嘉效往后一靠,腮幫子慢慢動,內臟這種東西越嚼越香,吃得舒服了,他整個人懶懶散散的,不舍得挪眼。 想來點啤酒。 從烤rou店出來,七拐八彎穿過居民區,就可以路過濱大北側門,如果是中午和傍晚,這條街會有很多路邊攤,烤冷面、煎餅果子、不太正宗的腸粉、臺灣飯團。 北門完全變了樣,更換成人臉識別系統,校園在里面,森暗暗只能看到輪廓。 “大四那個暑假,你是不是回學校了?”鄭清昱想起來就問了。那個時候,同一屆的其他專業同學都已經畢業,而且他們最后一年實習,大多數人早就搬離學校,按理說拍完畢業照就各奔東西了,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而她們還有一年,暑假回不去,邊實習邊復習考研,圖書館沒有空調,就結伴到校外咖啡廳租包廂復習。 鄭清昱記得有一回她從醫院下班,路過這條街,同學要買奶茶帶去咖啡廳,鄭清昱站在路邊等她,接受到同學的信號要走時好像是看到一個背影很像陳嘉效的男生在奶茶店前臺點單。 那時候芮敏和石俊已經談戀愛又分手,鬧得很慘烈,一晃眼的事,同學一直在吐槽科室,鄭清昱就沒深究。 故地重游,脫口問出這個問題,鄭清昱才開始去想,自己為什么記了一個不確定的背影這么多年。 只是想確認一下。 “那時候都認識兩年了,還認不出我嗎?”陳嘉效穿得很精致,黑色端重、矜貴,可他整個人很放松,說這話時,臉上是淺淺無奈嘲弄的笑。 鄭清昱頓時愕然,抿了抿唇,避開了他視線糾纏。 之后有一天鄭清昱在咖啡廳包廂補覺,迷迷糊糊聽到隔壁包廂在竊竊私語,好像是說有人看到陳嘉效了,開玩笑讓芮敏再沖一把。 芮敏十分不屑,說在實習醫院有一個研究生學長在追求自己,陳嘉效算什么東西。另一個人看不慣芮敏,干脆順著她話說,“陳嘉效實習的時候也談女朋友了,混血,搞藝術的,我看過照片美死了,怪不得他在咱們學校不談戀愛?!?/br> 那時候芮敏已經不會主動找鄭清昱說起這些事,實習開始前,401矛盾爆發,整個宿舍都拆開了,雖說不是鄭清昱和芮敏直接發生沖突,可不在一起住,實習又不在一起,交流自然而然就少了。 去年芮敏結婚,鄭清昱收到郵件時的確很意外,當然更意外的是會在婚禮現場看到陳嘉效。 鄭清昱提前三天到芮敏的城市,參加了她單身派對,當晚芮敏喝多,和鄭清昱什么都說了。 “老娘得不到的男人坐一桌,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我穿婚紗有多美,我現在多幸福,錯過我是他們的損失……” 實際上,芮敏口中的那一桌上,只有陳嘉效。 “我回來拍畢業照,聽說了你們宿舍的事?!倍甲叱鰹I大了,鄭清昱想在事情,忽然聽到這句話。 其實沒什么好驚訝的,當初那個女生和芮敏的對話不就證明他的確回來過嗎? 鄭清昱轉臉沖他一笑,“喏,我沒認錯人?!?/br> 陳嘉效的心狠狠震了一下,沉默凝視她,或許自己察覺不到,壓抑幾天的煩悶,就在這瞬間通通消散了,人真實的在眼前,他被在那樣一張美麗臉龐也同樣難得的笑容感染,嘴角跟著彎了彎。 “你出來了,你下屬們去吃了什么?” 陳嘉效瞥一眼導航,送她回酒店,冷冷淡淡,“沒關注?!边^了一會兒,鄭清昱什么都沒說,他自己開口:“是不是又在罵我?” 鄭清昱皺眉,古怪看他一眼,發現他在無聲笑,鋒利俊朗的側臉輪廓也柔和了。她安靜收回視線,主動說:“我那天心情不好,你爸是你爸,我不該把工作方面的情緒發泄到你身上?!?/br> 他自己說過,陳霆民和他沒什么太大關系。 兩個人各自在的領域,又天差地別,鄭清昱到現在都不知道他這個聽起來很牛逼的“COO”每天到底都在做什么工作,一時沖動,就把他打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資本家。 “我說過了,要是心里不舒服,罵回來。陳霆民是我父親,這一點在法律層面無法改變,如果罵我可以讓你痛快一點,你可以罵我?!?/br> 鄭清昱心頭隱隱顫了一下,目光不自主停留在他情緒淡薄的眼睛。車速慢下來,陳嘉效語氣放緩,“情緒發泄不出來,比死還可怕。我媽當初就是這樣?!?/br> 書記陳霆民婚姻史,早就不是什么秘聞,他第一任妻子和他是本科兼研究生同學,兩人是校園戀愛,畢業都進入醫科大附院從事臨床工作,一個干心內,一個干神內,各自都是領域拔尖出色的杰出青年人才。陳嘉效十歲那年,陳霆民和自己帶的規培生搞在一起,陳嘉效母親曾拿刀揚言要砍死陳霆民,兩人的事很轟動,嚴重影響到醫院聲譽,驚動領導私下調和,兩人最終離婚。 陳嘉效母親后移民加拿大,繼續在專業領域成長為享譽國際的專家,也是前兩年才從臨床退下來。私底下,他母親一直在自學中醫,如今在溫哥華開了家中醫館,早實現錢財和時間自由。 其實陳嘉效沒和鄭清昱聊過自己的家庭,這不屬于他們交流的范疇,可他知道鄭清昱懂。 車廂陷入沉默,些許詭異的尷尬,鄭清昱變得有些不自在,事實上,從她第一次和陳嘉效獨處,到現在,這是第一次她察覺到自己在這樣的窘境里。 這比每天面對一個人品不行、私生活混亂的領導依舊需要尊敬對方還要讓人難受。 “介意我點煙嗎?” 陳嘉效偏深沉的少年音把鄭清昱拯救出來,她猶豫幾秒,說:“開車不要抽煙?!?/br> 促狹一聲笑,可鄭清昱去看時,陳嘉效還是那團讓人揣測不透的影子。 酒店走廊很安靜,腳踩在上面綿綿的摩擦聲都被無限放大,后來一路兩人無話再說,鄭清昱迫不及待想要結束這種狀態。 “我到……” 剩下的音節,全都湮沒在來勢洶洶的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