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實際上,陳嘉效第一次見鄭清昱,是大二。 那時候其他學校任何打卡活動都是拿手機刷臉了,領先潮流,濱大醫學院卻還在用傳統方式查人——學生會紀管部的人隨機點名,讓人夢回苦逼高中。 很多人不以為然,尤其是男生,打球空閑時間聚在一起吐槽,“都是給學生會那幫人裝逼的,老子看見紀管部那幫女的就煩,天天穿個正裝往臺上一站,手就這么一插……”說著說著開始上手學,神態也模仿出精髓,在球場逗得眾人捧腹大笑。 “欸欸欸,就這樣,拉個長臉,媽的,不知道的搞校園霸凌呢擱這!” 有人水都從鼻孔噴出來,笑岔氣,十分激動:“我可聽說學生會都是選長得好看的,尤其是紀管部,那他媽比卡顏局還高逼格?!?/br> 高年級的人不屑極了,輕蔑笑出聲,“不知道的以為給領導招妓呢……”他灌口水,給大一學弟說,“都是放屁的,天天擱這裝,油得不行,臉再牛逼也全他媽扯淡。就紀管部那部長,天天故意點我名那個,也就那樣吧,臉老長,不化妝臉上都是麻子,天天就拿眼睛這樣瞅人,我看她多少有點斜視和高低肩……” 這天,晚自習照常舉行,芮敏發現前排換了個人,原本她學號前面的同學因為生病休學了,這學期由上一屆因為學分不夠被迫休學一年又回來的人頂上,其實她們應該叫齊安學長的,可對方是本地人,走讀,重來一遍大二依舊十分瀟灑,想來來想走走,開學有段時間了芮敏現在都沒記住他長什么。 不過換了個人,她還是能認出來的。 是那種大的階梯教室,芮敏來之前,那人就坐在那里了,桌上只有一臺筆電,右手腕那塊表閃瞎狗眼,偏偏戴在他身上不會顯得夸張。芮敏無心學習,難得戴上眼鏡,眼睛巴不得掉到前排。 生面孔,這人電腦一拿出來大家就知道他不是學醫的,形象突出,隨便丟到工大還是濱大,甚至是隔壁藝術學院都是亮眼的存在,很多女生一整晚一直看著他竊竊私語,被他發現時會迅速捂臉扭開,激動制造噪音。 芮敏心里不爽,不停敲鍵盤抱怨自己不是坐他前排,不然一扭頭就可以看到正臉。 陳嘉效其實挺煩,教室人坐滿后,氣壓無形中變強了,最要命的是這邊教室連風扇都沒有,這個時節,室內還是有些悶熱的,那晚他效率并不高。 晚自習開始后,氛圍倒算安靜,距離下課還是二十分鐘的時候,教室前后門突然就被同時推開了,烏泱泱走進來兩幫人,女生居多,的確是各個身穿正裝,面無表情,那一刻教室里九十來號人就像俘虜被趕到一起。 正好起身的陳嘉效想起什么,好笑出聲,無視頓時變得詭異的肅靜氛圍繼續往外走,坐在外面的同學不可置信看著他,一時之間忘記讓開,陳嘉效耐著性子提醒:“麻煩讓一下?!?/br> 安靜教室里響起個低沉又尖銳的聲音:“不在座位的,通通算缺勤一次?!?/br> 九十幾人齊刷刷扭頭看向音源,一個把頭發染黃,扎高馬尾的女生緩緩從后門臺階走上來,雙手插在胸前,毫無表情,長臉,陳嘉效猜她就是學長口中那個紀管部部長。 她一開口,全場更是鴉雀無聲,目光都聚集到陳嘉效身上了,部長眼珠子一斜,擠到眼角,有那么點警示的意思,陳嘉效心里發毛,忍了忍,若無其事坐回去,絲毫不尷尬,姿態得閑,繼續擺弄電腦。 紀管部前后大概來了七八個人,也沒有立馬點名,陳嘉效不關心那群人在干什么,突然把表拆下來自己動手調,后座女生戳戳他肩膀,陳嘉效不喜歡這個有點冒犯性的動作,眉皺了皺,只轉過去半張側臉。 “你是替齊安答‘到’的吧,你放心,她們都是抽著點名,不一定會點到你。而且這批人都是大一新生,不認人?!?/br> 陳嘉效看她一眼,出于禮貌,應了聲“嗯”,整個人冷冷淡淡。 沒過多久,就有人拿著名單在臺上點名了,忽然聽到后座嘀咕一句“糟糕”,陳嘉效漫不經心掃了一眼,發現前面的人都答到了,并不是什么隨機點名。 快要點到這個班級時,點名聲突然停了,門“吱呀”響一聲,耳邊一時之間半點聲響都沒有,陳嘉效還有點不習慣,眼皮子一掀,發現點名的女生正在和剛進來的人竊竊私語。 同樣是清一色的正裝,厚厚一把馬尾,不長不短,因為低頭聆聽部員說話的動作從肩頭掉下來,柔順黑亮,澤光浮動。和別人不同的是,鄭清昱沒化妝,大氣又精致的五官自帶濃顏,黑白紅三種色彩自然分明,只是表情寡冷,不同于部長眼神透露出兇,鄭清昱好看突出的眉眼沒任何情緒也是偏柔的。 陳嘉效瞇了瞇眼,手里一直在擺弄那只理查德,看到鄭清昱在和那人說完話后,轉身面對臺下,兩只手也是往胸前一插,不動聲色的散發威嚴。 其實和那個討人厭的部長沒有太大區別。只不過她身材高挑,比例太好,過目難忘的臉,讓人想挪開眼都難。 臺上重新開始點名,這一回,跳過很多人。 底下窸窸窣窣峰鳴一樣的議論聲在這一刻炸開。 陳嘉效摸索著鍵盤,目光停留在臺上,忽然發現醫學院教室的燈瓦數還是挺高的,白晃晃打下來,過于亮。 些許莫名的興奮被激發,像平時做實驗準備揭曉結果的時刻,不過是上帝在擲骰子。 又有點像以前課堂上沒人舉手,老師要隨機點名,在臺下有強烈預感自己會成為幸運兒。 后座女生答了到,之后,紀管部的人收起名單,又浩浩蕩蕩走了出去。 陳嘉效心底有淡淡的失落,就像自己做足準備,結果毫無用武之地的自哀。 人走了,陳嘉效干脆收拾東西準備走人,他東西本來就不多,一臺電腦而已。起來的時候,后座女生早有準備遞過來一張紙條,他看了眼,思緒似乎不在這里,說了聲“抱歉”。 這一次坐在最外面的人早做好準備給他讓道,陳嘉效毫無阻礙離開了,背影過分瀟灑,冷酷如風。 下到一樓大廳,陳嘉效一抬眼就看到剛才那個紀管部部長靠在樓梯拐角,依舊是手插在前胸的姿勢,兩條腿隨意擺放,基本堵住去路。 兩人對視一秒,部長不緊不慢站起來,歪了歪腦袋,她那撮黃毛,發尾帶卷,只是在脖子后來左右晃了晃。 “同學,看著面生啊,不是咱院的吧?” 原來,她也會笑。陳嘉效第一反應是這個,只不過覺得笑在她那張臉上,不如不笑。 見他沒什么反應,部長挑了挑精致描過的眉尾,單刀直入,“加個聯系方式?” 陳嘉效偏頭,眼神掃了一圈,發現這個時候大廳只有零零散散的考研黨在背書,目光收回來時,對方意圖明顯的視線還在自己臉上。 手機震了一下,陳嘉效拿出來瞟一眼,忽然想笑,薄唇小幅度揚了揚,就這瞬間,部長更想一舉把人拿下。 “沒這個習慣?!标惣涡⑹植寤赝馓卓诖?,輕飄飄說完后,完全看不到對方臉色一秒沉到底,只是稍稍側身,把握著極其刁鉆的角度走過去了。 沒走幾步,身后傳來不甘地威脅:“你不怕我給齊安記缺勤?” 看到那個峻拔背影停下來,沉如靜輕呼口氣,洋洋自得,可下一句話還沒開口,陳嘉效就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了。 直到人離開教學樓,沉如靜才反應過來,胸口都要炸開,氣急敗壞,確認附近沒有認識的人才強裝鎮定走開。 二樓平臺,芮敏輕蔑“切”出聲,“你看吧,他就是高冷,誰的微信都不加?!?/br> “有沒有可能人家有男朋友了?!?/br> 芮敏張大嘴巴扭頭,發現鄭清昱保持一個姿勢望向門口,眼神空空的,顯然心思早就已經不在這里了,一時不知該氣該笑,捅醒她:“你最近是不是腦子缺氧?” 鄭清昱轉臉茫然幾秒,好看眉眼一動,眼里波澤跟著流淌起來,她露出個苦惱表情,伸手拍了拍自己腦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br> “我原諒你啦!你以為工大是隔壁,‘灣仔碼頭’啊,理工男都是鋼鐵直男?!避敲粢酪啦簧嵬惣涡щx開的方向,忽然問鄭清昱:“你覺得他怎么樣???” 鄭清昱想不起來“他”什么樣,之前她一直在走教室,完全沒留意芮敏發的消息——我前面坐了個大帥哥!查完她負責的班級后,今晚走進那個教室,是偶然。點名的時候,鄭清昱也完全沒注意到芮敏前面坐了個冒名頂替的“外校生”。 剛才看沉如靜把人攔住,鄭清昱沒戴眼鏡,只是隱約看到男生的輪廓,背影冷酷。 不太費勁想象到一向心高氣傲的沉如靜搭訕失敗是怎么氣急敗壞的。 “重點不是我覺得怎么樣?!?/br> 芮敏不管,忽然興奮拉鄭清昱手臂,“你幫我打聽一下唄,你男朋友不是在工大?” 鄭清昱沒立馬答應,“你怎么知道他是工大的?” “我偷瞟到他在電腦寫實驗設計稿啊,而且他氣質就不像隔壁的,齊安那大哥最看不起搞藝術的,還能讓人家幫他答到?” 鄭清昱輕輕點點頭,芮敏兩眼放光,“你也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是不是?你就幫幫我吧,昱姐,鄭副部,你老姐妹好不容易上頭一次,而且你家那個不就工大的嗎……” 同一句話,芮敏強調了兩遍,似乎這是鄭清昱必須幫她的不二理由,好像這樣她就可以和已經拒絕給她微信的男生展開故事。 * 天亮起來似乎也就一瞬間的事,秋天的早晨氣溫持續低迷,東邊那點單薄亮色遲遲無法完全綻放。 車在原樂樓外八百米靠邊停的,鄭清昱坐起來捋了捋有些炸的頭發,找了會兒發圈,陳嘉效在旁邊安安靜靜等她搞清楚,沒催促也沒說話。 要下車前,一袋麥當勞遞過來,鄭清昱有些錯愕,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買的。 “餓了就吃?!?/br> 一晚沒睡,陳嘉效臉上絲毫憊態都沒有,下頜那里還是很干凈,線條冷銳,像怎樣耗榨時光都不會頹廢的少年人。 也許是他沒穿西服,脖子上少了一條領帶。 鄭清昱接過去,沒說什么,可車里的氛圍,讓她覺得似乎應該說點什么,就這么兩秒的時間,陳嘉效忽然把車重新鎖了,語氣散散的,“冬天去的新疆?” 他在猜,完全憑感覺。 鄭清昱反應了一下,搖頭,“中秋國慶假去的,”停一下,又補充,“就你混進我們班上晚自習那次?!?/br> “這樣啊……”陳嘉效若有所思答了一聲,手指頭輕輕叩在方向盤,有心和她耗似的,沒有放人下車的意思。 “那年假期我哪兒沒去,網吧過的?!?/br> 鄭清昱看了眼時間,雖然還早,可她還有一堆工作?!澳阒苯尤ス締??” 陳嘉效看她一眼,無聲笑笑,不堪破她,“咔”一聲,把車鎖打開。鄭清昱想了想,從包里掏出一個禮盒,遞過去,沒說話。 “這什么?”陳嘉效接得很快,當場就拆開了,鄭清昱有些心痛,她向來不舍得破壞美感,此時此刻替給上面綁了精致花繩的人不值。 “禮物?!?/br> 是塊表,陳嘉效有這方面的愛好,一眼就認出這是塊什么貨色,打量不太久,臉上并沒多大情緒。 抬眼看到鄭清昱還在看自己,心尖癢癢的,像被羽毛拂了,忽然想逗她,“可惜我想要別的?!?/br> 他這次走后第二天就是三十二歲生日。 鄭清昱腦海里又閃過那張艷麗頹靡的照片,她自己都沒在那種時刻好好看過自己,藝術品一樣,明明五官、頭發都是熟悉的,可映入眼簾,總有股讓人心悸又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陌生。 晃神間,強烈冷香裹挾淡淡煙草味再次急遽逼近,鄭清昱下意識閉起眼睛,就這么感受到柔軟又清涼的唇找到自己,掌心是guntang的,托起她臉,短暫溫存就撬開齒關,一記深吻。 彼此氣息強烈,起伏不定,鄭清昱覺得自己胸口發痛,騰出只手抓在他手腕上,卻碰到那塊表,觸感硬又涼,在他不斷溫柔撩撥的漩渦里,鄭清昱全身毛孔反而一陣緊縮,有缺氧的前兆。 直到最后,座椅被猛地壓低,鄭清昱打個猛顫,慌忙中咬了他一口,粗重呼吸才戛然而止般,又在四周不斷回蕩。 陳嘉效臉上還是淡漠如常,只是英挺眉頭微微一皺,手撐在她身側,兩人都情欲未退的眼望進對方身體里。 在鄭清昱反應過來前,陳嘉效替她把衣服拉下來,整理好,伸手拉她起來。 “現在就給我,這是打算之后不見了?”陳嘉效揶揄一笑,手還跨過她摁在旁邊,座椅“啪”一下彈回原處,離后背有些距離,可鄭清昱心還是莫名震了震。 發現麥當勞袋子被他壓著,她扯出來,如實說:“學術會還要開兩天,新生又開學沒多久,事情堆在一起了?!?/br> 這話,好像之前她也和他說過,不是解釋,更不是埋怨,鄭清昱和他在一起,更多像二十歲出頭讓人驚鴻一瞥的姑娘,清冷、高尚、漠然。 陳嘉效半天沒說話,摸起她發尾,滿腦子都是昨晚它打在自己肌膚上,心不在焉問:“所以忙完這陣,就請假了?” “嗯?!编嵡尻判念^掠過一陣煩躁,具體說不上來是為什么,只是眼睜睜看著外面世界的天變亮了。 “麥當勞記得吃?!标惣涡Ш鋈恍傅?,越過她替她推開車門,叮囑一句。 呼吸到新鮮空氣,鄭清昱心境開闊起來,沿著被清掃的落葉痕跡慢慢走,一次都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