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需要兩人合抱的大柳樹還在,女孩子們玩跳皮筋,一頭套在電線桿子上,另一頭就套在這樹上,江語喬三分鐘就能跳完一套馬蘭花,跳完撐手往樹上爬,晃蕩著腿靠在樹上看鳥看天光。 去年冬天貼上去的對聯也還在,村里的對聯一掛掛一年,沒人撕的,江語喬喜歡對對子,總要挨家挨戶去看,然后被伯伯嬸嬸拉進家里吃砂糖橘,蹭得十根手指全是黃色,怎么洗也洗不掉。 奶奶就逗她:“還吃不?” 江語喬氣鼓鼓的:“吃,帶著手套吃,全吃光?!?/br> 雪飄蕩著落在江語喬的睫毛上,她眨眨眼,視線模糊了。 她家的門,門前的紅磚,掉了色的半邊福字,還有奶奶拴在把手上的五彩繩,一切都是她記憶中的樣子。江語喬卻遲遲沒有推門的勇氣,擔心門后的身影又會在瞬間消散,直到雙腿開始發麻,門縫里傳來熟悉的飯香。 是村里柴火灶特有的香味,醇厚綿密,夾著大米蒸熟的清甜,江語喬很多年沒有聞到過了,她不自覺伸出手,陳舊的鐵門吱呀一聲,院子里的人回過頭來。 江正延正在廊下打電話,看見她擺擺手:“回來了?” 江語喬愣了一瞬,她恍惚想起自己經歷過這一天。 立冬,她的生日,爸媽來陪她慶祝,帶來一個兩層高的水果蛋糕。奶奶蒸了很多臘味,都是過年才能吃到的香腸排骨,提前許久就備下的。她歡天喜地,在院子里轉圈圈,拉著江晴的手仰頭喊jiejie,乖乖問:“jiejie,你吃柿子嗎?” 山塘村家家戶戶都種柿子,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會爬樹,缸里的柿子,是江語喬摘來最好的幾個,專門留給jiejie的。 那時候的江語喬很快樂,她沉浸在即將和爸爸mama生活在一起的期待里,有對未來的憧憬,對中學生活的向往,還有奶奶,她的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很久之后江語喬才知道,去城里上學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江正延在政府單位混了許多年,沒混出什么名堂,前兩年和人合伙開了個公司,做些物流方面的生意,眼看老本都要賠光了還沒看見起色,他鋌而走險,挪了一筆公款去賭石,想靠運氣把斷掉的資金鏈續上,沒想到債務越滾越大,眼看就要瞞不住了,只好跑來向周文紅求救。 周文紅年輕時是鐵道部的對外翻譯,為了照看江語喬才提前退休,這些年攢下不少積蓄,是江正延身邊唯一一個能收拾爛攤子的人。 他來求了,她便應了,但有一個要求,要江正延想辦法,帶江語喬回城里上學,村里的學校都是糊弄事兒的,江語喬是個好孩子,她得往高處走,受更好的教育,她這輩子不能這么耽誤了。 但去城里,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搞定的,江家在外可只有兩個孩子,江正延各方疏通打點,忙前忙后,從夏天折騰到冬天...... 看見江語喬進門,江正延想要抱抱她,放下手機伸出手:“放學啦,讓爸看看......” 江語喬并不理會,扭頭邁開步子沖進堂屋,江晴剛好推門出來,被江語喬撲了個跟頭。2009年的江晴只有十六歲,還是個高中生,一身少女的稚氣,看見meimei照舊彎了眼睛,護著她扶她起來,溫溫柔柔地問:“語喬,摔著沒?” 江語喬幾乎要哭出聲,哆嗦著拽著她的手:“姐......奶奶呢?!?/br> “奶奶在屋里呀......出什么事兒了?” 臥房的方向有人問:“是語喬嗎?” 簾子后面,年輕的蔣琬抱著江朗從寬厚的搖椅上站起身,周文紅緊跟著走過來:“語喬喲,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在這個冬日的瞬間,江語喬的心跳倏忽靜止了,堆積了一路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砸在地板上,這么久了,這是第一個見到奶奶的夢。 她低頭快速擦掉眼淚,應了聲:“哎?!?/br> 她有好多話想說,統統說不出口,被奶奶看一眼就要泛起哭腔,五歲的江朗正在玩一塊老式手表,在桌子上上砸來砸去,江語喬快步上前搶下來,訓他一句:“跟你說過多少遍,不準亂動奶奶的東西?!?/br> 江朗被搶了手表,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蔣琬連忙去哄,佯裝拍江語喬的屁股:“不哭不哭,咱不哭哦,jiejie不好,jiejie不好,咱們吃糖,奶奶這兒有糖?!?/br> 江晴聞聲,抓起桌上的奶糖塞給江朗,江朗不要,手一揮往地上摔,咧著嘴聲嘶力竭,江語喬太兇了,他不敢看,但他就要那塊表。 江正延聽見動靜從屋外跑進來,看見孩子又哭了,不問三七二十一,朝著蔣琬張嘴就是一句:“又哭又哭,你趕緊哄哄??!” 蔣琬已經夠煩的了,聞聲瞪他一眼:“我這不是哄呢嗎,他要哭我能怎么辦,有本事你管?!?/br> 江正延擺擺手:“不是我不管,那他不聽我的啊,你趕緊的吧?!?/br>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江晴不知道從哪找出一輛小車,在江朗面前搖晃:“小朗看jiejie,我們玩車好不好,我們去院里玩車?!?/br> 幾個人都在圍著江朗打轉,周文紅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江語喬身后,輕聲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跟奶奶說說?”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吧嗒一聲,江語喬用袖子蹭掉,很快又有更多的眼淚涌出來,瘋狂跳動的太陽xue終于在痛哭中放松下來,她伸出手,把緊攥著的表戴在了奶奶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