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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筆都像是用力戳上去,筆鋒凌厲到能戳破紙張滲透到第二頁。 字跡越寫越大,越寫越用力,伴隨著鋼筆水擦抹過的痕跡,凌亂又粗糙。 【我恨你!】 【憑什么我爸爸要替你承受一切??!我們家做錯了什么?。?!你去死!】 【我沒有爸爸了】 【你一定已經死了吧?】 【你為什么活著?你憑什么?】 【你為什么不去死!】 沒有幾篇日記,卻幾乎每一篇都是對當年那個害得段覃溺斃的男孩的詛咒。 張昱樹扔下日記本,行尸走rou一般來到浴室洗去手上的血跡。 再用力按壓拇指,看源源不斷的鮮紅色再度涌出。 痛感不斷刺激他的神經,依然覺得還不夠痛。 而后,拳頭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鏡子里的他眼底陰郁,面色蒼白,絲毫不見半點血色。 張昱樹第一次這么厭惡自己。 下一刻,他一拳砸向鏡中的臉。 玻璃碎在腳下,替他還了命。 很難想象,一個因父親去世,抑郁了一整個童年的姑娘,直到高中還膽小到說話都會結巴的姑娘,她的怨恨有多大,才會在紙上寫下這些詛咒。 這似乎就是她的另一面。 當陽光褪去,她也開始褪色、枯萎。 天使的白色翅膀幻做折翼泛黃的骨骼,一雙純潔似雪的眼睛也噙滿了渾濁的黑氣。 她會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晃得眼球酸痛的臺燈照在日記本上。 輕而易舉就讓她陷入內心的沼澤。 戾氣噴薄而出,她無法控制自己。 手中的鋼筆似是一把開刃的彎刀,筆記本便是當年男孩的心臟。 她一刀接一刀,恨不得他原地暴斃而亡。 這樣,每一年的佳節,就不止是她一個人流淚了。 如今,段之愿躺在床上,好像穿梭在時光中,以上帝視角去看小時候的自己。 那天,她穿著公主裙,眼看著剛剛還在幫自己推秋千的爸爸翻身跳入河中,卻沒能再上來。 當有人隨口說出是段覃推男孩入河時,段之愿發了瘋似的往前沖。 被路人和警察阻攔就只能失聲尖叫,全身血液涌上臉,用盡全身力氣辯白。 直到被救的小男孩在警察的鼓勵和安慰下,顫抖著說出了一切。 “是……叔叔救了我……” “我過來玩,想要撈河里的飲料瓶,沒踩住……” “叔叔把我扔上來……” 所以就是因為你掉下去了,我爸爸沒能上來。 段之愿一拳又一拳朝他臉上砸,被拉開的前一秒還抓著他臉上的rou,用力地摳。 指甲深深陷入他的下頜,留下一個這輩子都難以褪去的、類似月牙的傷疤。 時光跳躍,這一次是被診斷出心里疾病的自己。 纖瘦的脊背,單薄的衣衫,枯黃的臉蛋,每天抱著雙膝看朝陽升起再落下。 一轉眼就來到夜深人靜,她抑制不住地抽泣,干凈懵懂的雙眼早已被仇恨取代。 將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寫在本子上,日夜祈禱夢想成真。 卻不想真就造物弄人。 本以為他是從天而降的神明,拯救她被枷鎖纏繞的內心。 然而,上帝不會偏愛任何一個人。 甚至,這世間所有人都是上帝的玩物。 夜深人靜,寢室里其他三人都已熟睡。 段之愿雙眼無神,看著月光透過窗簾闖入,映照在頭頂一個微弱的圓點,悄無聲息嘆了口氣。 她清晰的感受到,被他以炙熱填滿的心,正在剝絲抽繭一寸一寸腐爛。 最終只剩下一顆鮮血淋漓的空洞。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流淌進耳廓從溫熱到冰涼。 你是沒錯。 可我又何嘗不無辜呢? --- 一個月后。 寢室樓下叫不出名字的樹被移走,聽人說是要重新修建個花壇。 明年夏天就能看見盛開的鮮花。 段之愿剛下課就接到路遙的電話。 路遙說她找了個兼職,在津市一個廣告公司做設計,每天累得要死。 她問段之愿現在在做什么,段之愿也找了個兼職,在一家報社做文案翻譯。 兩個人細算了一下每天的工作和學習后,路遙驚訝的語氣從電話那端傳來:“你才大一啊,你比我還要忙?。?!” 段之愿笑笑,說:“如果在這里實習順利的話,等我畢業了說不定就可以留下,到時候就會輕松一些,而且工資還會漲?!?/br> 話到這里,沉默了一陣。 段之愿抿了抿唇,垂眸看向手中的詞典:“路遙,沒事的話,我就先——” “段之愿?!甭愤b打斷她的話:“你就不想問問,他,最近怎么樣嗎?” 風將她鬢角的發梢吹起,段之愿將那綹頭發掖到耳后,澈明的瞳孔平靜又淡然。 “我不想?!?/br> 電話掛斷后,段之愿走到陽臺將窗戶關嚴。 天際一群大雁在火燒云上橫空飛過,率性又自由。 她平靜地看著大雁從視線里消失,想起自己也曾和他游走在這煙火人間中,肆意妄為的貪婪和享受。 只不過—— 享受是透支了后半生的舒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