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站得有些遠，距我十來米，放在白天我絕不會留意到他，可是現在不同，夜將一切消音，放大一切異常。

    飛蟲固執地撞向燈泡的保護罩，池易暄立在路燈下，長身鶴立，與我無聲地對視。

    夏日尚未結束，深夜的空氣仍舊泛著涼。他沒穿西裝，就套了件灰色運動外套，拉鏈拉到胸口，白色運動鞋的鞋帶系了結。

    眼很有神，含著笑，像是會說話，黑發沒梳到頭頂，而是放了下來，風吹過時，撩動額前的碎發。

    哪里看得出是三十歲的男人。

    心忽快忽慢地跳了起來，我在他的注視下走到他面前。

    溫和的眉眼倒映著失措的我，仿佛在對我說他等了我許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池易暄眨了下眼，上下嘴唇輕碰像要回答，我搶在那之前舉起一只手掌，示意他別說。

    他的唇便又閉上了。

    “你是來送我回家的嗎？”

    我的目光落向腳尖，我的影子很孤單，順著腳后跟向后延長。

    怕被他拒絕，又多此一舉地說：“你陪一陪我吧?！?/br>
    “好?！?/br>
    我掉轉腳尖的方向，他跟了過來，與我肩并著肩。在這個沒有月亮與星辰的夜晚，走在不夠明朗的馬路，我忍不住側頭去瞧他，幾乎是走一步看一眼，很快就被他發現了。他的臉朝我轉了過來，笑起來時上挑的眼角瞇起來，脈脈溫情。

    “偷看我做什么？”

    我局促地笑了下，耳根一陣發熱。怎么今天講不出厚臉皮的話。

    池易暄看出了我的羞赧，輕輕笑了一聲。

    “上次給你帶過去的橙子，吃完了嗎？”

    “早吃完了?！?/br>
    下次再給我帶點吧？不過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他又閑聊似的問我：“你房間的地板上怎么有那么多空酒瓶？”

    鞋底碾過路面時，發出幾不可聞的摩擦聲，踩到小石頭時就頓一下，好像走到一半，憑空出現一個頓號。

    “為了能睡著?！蔽覔Q了個話題，“你的新工作怎么樣？”

    “挺好的?！?/br>
    池易暄好像知道我對他的工作內容不感興趣似的，簡單三個字搪塞過去。

    “你呢？”他反問我。

    “挺好?！贝鸬帽人鼮楹喡?。

    一直以來我都獨自走回家，今天卻有人陪。我感到很幸福。

    我走得不快，池易暄將速度維持得和我一樣。

    “上次和家里視頻時，你都不怎么說話?！?/br>
    “有嗎？”他開始裝傻。

    “我演戲也很累的好不好？我沒有你那么厲害?！?/br>
    池易暄彎了彎嘴角，不置可否。

    附近就是公園，路邊有供路人歇腳的長椅，現在長椅空著，我坐了下來。

    池易暄也停下腳步，在我身邊坐下，手掌撐在身側，兩只腿放松地搭在一起。

    面前的馬路空空蕩蕩，看不見一輛車、一只鳥。此時此刻我們坐在這里，多失真。

    我向他抱怨：“你對我真的好壞?！?/br>
    “為什么？”

    “一邊說要和我劃清界限，一邊又同意陪我去看白志強……是不是只有在這種時候，你才會來找我？”

    池易暄的眼垂了下去。

    “哥，是不是只有我無可救藥之時，你才會有一點心軟？”

    我問出口的問題到底是太晦澀，還是太尖銳，如石子投入井底，遲遲聽不見回音?？赡芩矝]有答案，對我的試探到底是出于愛，還是為了mama，他也不再能夠分得清楚。

    就像我也不愿細究，愛情與親情的占比各自是多少。有就很好，同情也好。

    要怎么樣做，才能夠激起他的同情心？如果把我的胸口刨開，讓他看到我血淋淋的內里，他就會心軟嗎？

    “哥，上次去醫院復查時，我問了醫生一個問題?！?/br>
    “你問了什么？”

    “我問她：要怎么樣分辨現實與幻覺。我會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音，會看見不該看見的事物，她告訴我成年人可以依靠邏輯來分辨幻覺?！?/br>
    “邏輯？”

    我點頭：“幻覺往往脫離世俗邏輯，就像人不會飛、動物不會說話。假設我手里有一杯水，將它放到桌子上，如果它穿過桌面，掉在地上摔碎了，那么水杯就是幻覺，我就能以此來分辨真與假?！?/br>
    “如果桌子也是假的呢？”

    我如鯁在喉，自言自語道：

    “那我就真的醒不過來了?！?/br>
    語畢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拿手指去擦眼角。怎么我哥就這么聰明，聰明又殘忍，一句話就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認知系統全部摧毀了。

    “你在笑什么？”

    “笑我自己傻?！?/br>
    “哪里傻？”

    “不知道……就是感覺現在和你坐在這里，說這些事情的我，很傻?！?/br>
    借著酒勁，我對他說：“我想問你個問題?！?/br>
    “問什么？”他很耐心。

    我將兩只腿往前伸，手撐在大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對我說過那么多次愛我，那都是真話嗎？你很早就知道我生了病，你是不是為了遷就我才那么說？”

    水杯與桌子都是假的，愛會是真的嗎？

    沒有立即聽到他的答案，可能撒謊需要時間打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