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僥杳開始接受心理咨詢之后，偶爾夜里會睡不著。

    周琦知道。

    他堅持每周咨詢已經有小半年，自從他換了專業變得忙碌起來后，尋找咨詢師這件事情就被他提上了日程。

    其實沒有什么很大的精神問題，不過盧僥杳覺得自己需要一些促進行為變化的契機。

    可能是咨詢的進程到了一個階段，周琦發現他最近睡得不好的次數變多了。

    她在夜里很少很少被吵醒，但是早上起來看到盧僥杳的表情就知道了。

    小狗臉上掛著一點點落寞，一點點懵懂的表情。

    即使他強打精神跟自己道早安，周琦也能猜到他昨晚又沒睡好。

    盧僥杳和心理咨詢師聊什么，周琦不會過問。

    她傾向于等待他自己找到合適開口的時機。

    不過，她其實大致都能猜到。

    他和父親相依為命的童年，在即將成年時失去至親的親人，在國內沒有同齡傾訴對象的青春期。

    周琦沒能參與的盧僥杳的過去，有太多的苦澀回憶。

    他已經在一點一點敞開自己，但是他需要爭取更多更多自我觀察和自我覺知的權利。

    周琦在這些事情上算是旁觀者。

    不過作為盧僥杳生活中最親近的人，她不會只是個旁觀者。

    -

    盧僥杳坐在周琦家的客廳中央，沒有開燈。

    半夜兩點，他從周琦房間的地鋪上偷偷摸摸爬起來，一個人窩在客廳，在冰冷的地板上呆呆地盤腿坐著。

    明天早上還有回美西的航班，他也知道能睡得趕緊睡。但是思緒一時間是沒有辦法馬上理清的，盧僥杳索性放任自己將身體縮成一團，任憑腦海里上演毫無頭緒的糟亂遐想。

    突然聽見背后有動靜，他松開抱緊膝蓋的姿勢，回過頭來。

    周琦醒了。正倚著她房間的門框看向他。

    她離他不過幾步的距離，周琦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四下只有別家的散亂光源從窗外晃進來，映在他朝向周琦的臉上。模糊不清，鬢發間沒有被蓋住的臉頰輪廓幾乎泛上一層清透的冷色。

    是盧僥杳先開的口。

    “抱歉，吵醒你了？”他的聲音很輕。

    “沒有，剛才突然驚醒了?！敝茜鶕u了搖頭，“不是被你吵醒的?！?/br>
    今晚好像兩個人都睡得不安穩。

    盧僥杳嗯了一聲，沒有把頭轉回去。但是下顎收起，眼神似乎墜到了地面。

    周琦猶豫了一瞬，還是緩慢地走過去蹲下。

    沒有和他靠得很近，保持了一點距離。

    “想聊聊嗎…？”

    她把手放在離他一寸距離的地方，注意著不碰到他。

    “還是想一個人待一會？”

    無論是哪種她都尊重他的選擇。

    “……”

    良久的沉默。

    他在猶豫。

    周琦可以等。

    能言善辯的她總是成為盧僥杳的代言人。但是今天，她覺得要好好聽他說才行。

    無論他說還需要時間，還是如何，她都可以接受。

    明天她們又要回到相隔四千多公里的異地距離，所以即使今晚是個需要好好補眠，明早好打起精神出發的夜晚，她也愿意陪他。

    盧僥杳把手伸過來了。

    很克制地，很輕地，蓋在她的手掌上。

    半晌，盧僥杳坦誠地開口：

    “我想他了?！?/br>
    五年前過世的，盧僥杳的父親。

    周琦偶爾會聽到他說一些和父親的往事，但他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情緒，這是第一次。

    “嗯?！彼芮逦貞?，伸出另一邊手和他微涼的手指交握?！拔抑??！?/br>
    在他轉述的記憶里，素未與周琦謀面的那位中年男性有著很豁達的人生觀。即使是長輩，也一直把兒子當成完全平等的人來看待。在患癌的最后那幾年，對盧僥杳的教育是那樣恪盡周全，即使身體再痛，在未成年的盧僥杳面前呈現的都永遠是安慰性質的淺笑。

    他值得盧僥杳一切的不舍和惦掛。

    感受著周琦掌心傳來的溫度，盧僥杳緩慢地湊過去，額頭抵在了她的鎖骨上。動作很輕，盧僥杳的上身幾乎都靠在她懷里，周琦卻感覺不到他的重量。

    他想他了。

    但是除此之外，他還在斟酌言辭。

    盧僥杳的父親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于是盧僥杳試圖效仿父親，學習他平靜地接受他的死亡。

    直到現在盧僥杳才遲來地發現。

    自己根本就沒學會。

    那些壓抑的情緒只是藏起來了而已。盧僥杳太懂得如何壓抑和偽裝，導致最后他都以為自己沒有那樣的情緒了。

    他把自己給騙了，騙不過周琦。

    周琦沒有因為他言語上的輕描淡寫而忽視他的過去，沒有主動提不代表她有忘記。此刻她身上的溫度極大極大地撫慰著盧僥杳，沒有多余的動作，周琦只是很溫和地維持著這個不算擁抱的擁抱。

    ——我在這里。你想我在這里，我就會在這里。

    盧僥杳突然很想哭。

    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傾倒出來。

    在周琦給予他的，很安全很安全的，這個地方。

    周琦聽著他斷斷續續吸著鼻子，把他原本不敢回憶的那些變成說出口的話。有一些是心理咨詢師建議他可以試著講一下的，有一些是他還從未組織成語言過的。表達一會變得很簡單，一會又陷入困難。她一直很平靜地聽著，偶爾因為他的震顫而下意識收緊懷抱，但沒有過多的動作，只是聽著。

    他愿意分享給她的，愿意讓她知道的。

    很寶貴的，很重要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