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言至此,吾但有一愿。如其可得,愿吾妻容娡,恒念謝玹于心。 諸般身后事,吾皆以妥當安排。吾欲擱筆,卻仍覺言之未盡,思及吾妻笑靨,無玹之余生,何以安身立命,總以為并未交托妥善。 余下千言萬語,不過希求吾妻善存于人世,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吾妻生于孟春肇歲,猶春于綠之際,長于江東,生性甚愛觀雪。 吾猶有一恨事,尚未與吾妻共度生辰。 待百年之后,六道輪回,周而復始,逢明月雪時,吾當再與卿卿共賞之。 愿卿安好,如是而已。 甲辰年二月初七,夜闌秉燭,謝玹訣書。 臨別神馳,書不成字。 若復重逢,相晤夢中,莫念云玠,伏惟珍重。 …… 容娡屏息凝神,所有的思緒皆被信上的字跡牽引。 她逐字逐句地,默讀著謝玹留給她的這封訣別書,心中的弦被用力撥動,眼尾不由得滾落一滴滴清淚。 不知不覺間,待她將全信看完時,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二月初七。 那大概是一月前,謝玹將斷魂之毒引入體內之后不久。 那時這人假借政務之由,消失在容娡身邊,搬進云榕寺里養傷。 容娡纖白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上的筆跡,柔荑難以遏制的顫抖起來,帶動著信紙窸窣發顫。 她設身處地的思索一番,能在腦海中描摹出,謝玹提筆時神姿高砌的模樣。 卻有些無法想象,長夜霜冷的山寺之夜,謝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字字陳情的訣別信的。 只稍微一想,她便心痛不已,心臟像是被什么用力擠壓,壓的她喘不上氣來。 然而痛心之余,卻又有些慶幸的想,還好謝玹如今安然無恙。 一時又哭又笑,淚珠落得更兇,喉間溢出似哭非哭的細小嗚咽。 聽見哭聲,靜曇心中一咯噔,無法再若無其事的旁觀下去,慌里慌張地看向容娡,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女子,最后只局促不安地喚:“……娘子……” 容娡哭聲一頓,這才記起身旁有個靜曇來。 當著旁人的面失了儀態,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紙,背過身去,掏出帕子飛快拭凈臉上的淚水。 隨后她收斂心緒,清清喉嚨,緩聲道:“我無事,你且退下罷?!?/br> 靜曇瞟向容娡手里的信紙,有些踟躕,心下暗暗揣摩。 也不知信里寫了什么,竟能使容娡哭成這般模樣。 他滿腹疑惑,但君主夫妻間的密信,豈是能由著他隨意看的,便只好壓下好奇,打消了這個念頭,識趣地離開居室。 離開之際,靜曇眼角余光不經意瞥見,容娡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紙,唇角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 不知瞧見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笑著笑著,再次落下眼淚。 —— 春和景明,滿堂春風。 粲然的日光,透過漏窗灑進明堂內,為堂中布設鍍上一層明晃晃的金漆。 前幾日,巍軍收復了叛軍分布最多的一座城池,今日前來議事的官員格外的多。 佛殿臨時充作議事堂,文臣武將分列兩側,唇槍舌劍,各執己見,爭執不下。 謝玹一襲霜色寬衣博帶,端坐于明堂的尊位之上,身形如鶴,面容雪凈,神情鎮定自若,從容不迫地聽著臣下的爭論。 待時機成熟,他眼眸微動,適時開口,給出一個眾人皆大歡喜的結果。 他的嗓音清沉而淡漠,沒什么情緒,讓人揣測不出他的心思,語氣卻是絲毫不容置疑的。 日影漸漸西移,堂中的光線變得昏暗。 議政結束。 眾官員四散離開,人聲淡去,佛殿內重歸寂靜。 來時轟轟烈烈,去時闃然無聲,世間的諸多事,譬如生死大事,皆是如此。 謝玹獨自坐在明堂上,垂眉斂目,神情若有所思,一時間在腦中想到許多。 默然片刻,他修長的玉指捧起一卷經書,睫羽垂覆,鳳眸半開半闔,漫不經心的翻閱經文。 指腹翻過幾頁,忽然一陣困意涌上心頭。 他大病初愈,這幾日又連續宵衣旰食,有些撐不住了。 謝玹緩慢地眨了眨眼,略一思量,沒有強行驅散睡意,而是放下經卷,放任自己沉入睡夢之中。 他并不是一個經常做夢的人,然而這次短短一瞬的小憩,卻做了一個有些奇異的夢。 他夢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竹林。 …… 竹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 竹葉將雨聲隔離的模糊不清,雨絲漣漣,潮氣密密地暈染開,悶濕而沉,沒由來地令人有些呼吸不暢。 在這個夢境中,謝玹看見了容娡。 她穿著一襲鳳信紫的裙裾,執一柄油紙傘,踩著石子路,緩緩地走入竹林深處。 地上攢積的雨珠,浸透了她繡花鞋的鞋邊。潮氣繚繞,沾在纖縷輕薄的紗裙之上。 她步履輕盈,身姿翩翩,仿佛行在仙山,腳踏云霧。 雨聲忽地大了。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來,敲擊著傘面,如奏鼓點。 容娡也在這時抵達了自己的目的地。 原本正在遙遙凝視著她背影的謝玹,眼前的景象忽地天旋地轉—— 待他自眩暈感中緩過神,微微掀起眼簾,卻有些詫異的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來到容娡面前。 謝玹不動聲色,沉靜地想,佛語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轉,如今身在夢境中,發生何事皆有可能,不必太過訝然。 既然夢到容娡,不若靜觀其變,且看這夢境會如何展開。 他收斂心神,留意四周。 眼下他倚坐著一株綠竹,容娡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目光輕飄飄的掃過他的胸口。 謝玹若有所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現自己的胸前洇著大片血漬,殷紅的血液被雨水沖刷乘淺淡的紅色。 這時,謝玹聽到容娡出聲,嗓音是他熟悉的軟濃甜潤。 “哥哥,我生來本性頑劣,沒心沒肺,乖張不改。你早便知道的。你又……何必這般,做到如此地步?!?/br> 聞言,謝玹心念微動,仰頭望向她,一眨不眨的。 有細密的雨絲飄落,沾濕他的長睫。 他清峻的側顏之上,鬢發微散,雪凈的面頰沾著幾縷凌亂的發,薄唇因失血而微微發白,儀容實在是算不上端方雅正。 然而他望向容娡時,清湛漆亮的眼瞳里,仿若積雪清霽,春水映日,潺潺溶溶,折射出細碎的光暈。 眉眼間的神情,依舊那般的淡然,從容不迫,即便他在仰頭望著旁人,仍讓人無端有一種,他在垂眉斂目、悲憫世人的錯覺。 謝玹不知夢中的她與他發生了什么。 他看著她,思忖片刻,輕輕咳了一下,順從自己的心意,溫聲道:“我知道??晌摇膼偰??!?/br> 聽了這話,容娡明艷的小臉上,霎時有一瞬間的怔忪。 雨聲漸漸小了。 細密的雨絲飄搖而下,像是在輕輕親吻人的面頰。 容娡的手緊緊握著傘柄,用力到骨節幾乎泛白。 她盯著謝玹,像是在辨認他話中虛實一般,半晌,似笑非笑地別開視線:“可我傷你,害你,利用你,幾次三番要殺掉你?!?/br> 謝玹想了想,平靜地回視她。 他沒有回應她用來描述自己的任何一個詞,只是淡然道:“可我心悅你?!?/br> 容娡的手指猛地一抖。 她丟開傘,任由雨簾迅速將她裹挾。 謝玹看著她蹲在自己面前,雙手撐著膝蓋,與他平視,面龐是世間少有的明艷秾麗,澄澈的眼底卻在微微晃顫。 她凝視他一陣,示意他看向她的頭頂,輕笑道:“我長著狐貍的耳朵,你看見了嗎?你可知我是什么?” 謝玹聞言,看向她頭頂不知何時多出的那對火紅的蓬松狐耳,眼睫忽然不自然地顫了顫。 原來他的姣姣,真的是一只小狐貍。 “我看見了?!甭砸凰剂?,他溫和的、低低的道,“可我愛你?!?/br> 夢境中的容娡,神情復雜的看著他,陷入沉默。 謝玹略顯無奈地輕嘆一聲,闔了闔眼,像是在向某種東西妥協一般,伸手摸向她的狐耳。 ——然后,然后。 那張明艷嬌嫩的臉,驀地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謝玹始料未及,鼻息一頓。 他因失血而干裂蒼白的唇上,有柔軟的唇瓣一觸即離。 謝玹僵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如今這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