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短促的一聲笑,卻絲毫笑意也無,透著冰冷的嘲諷,仿佛薄刃般刮著人的耳膜,殺氣四溢。 “韋將軍?!?/br> 韋叔侃渾身一繃,拱手道:“末將在?!?/br> 謝玹抬起眼簾,遙遙凝視著洛陽的方向,良久,目光看向北方,漆黑的眼眸在一瞬間淬滿冷冰,猶如一場落滿雪花的深淵。 “隨孤領兵,滅殺匈奴?!?/br> —— 匈奴兵犯邊境,北方戰事告急。 得知這一消息時,容娡正在院中練習謝玹教給她的弩|弓,一聽這話,不由得分了心神,手一歪,箭矢“咻”的一聲,擦著白芷的身刺入樹干。 樹身一震,樹葉紛紛揚揚飄落。 見狀,白芷面不改色,拍掉肩頭的綠葉,掃量那枚釘在樹干上的箭矢兩眼,笑著夸贊道:“娘子的箭術近日越發好了!” 容娡淡淡一笑,放下弩|弓:“匈奴來犯,北地……幽州那邊,戰況如何?” 白芷的神情變得凝重,搖了搖頭:“暫未可知?!?/br> 容娡不由得皺緊眉頭,眉尖似蹙非蹙。 她今日穿了一身榴紅的裙裾,為了方便射箭,寬袖被襻膊束起,纖腰緊收,微風拂過時,腰線下的榴紅裙擺揚起,好似枝頭上一朵盛放的榴花,裊娜而柔美。 白芷見她鬢角滲了些細汗,便走過去遞給她一張干凈的帕子,在容娡拭汗時,寬慰道:“君上用兵如神,手中從未敗績,娘子不必擔憂?!?/br> 容娡嬌哼一聲:“誰擔心他了,我只是在擔心大巍的國土?!?/br> 她雖嘴上這樣說,緊皺的眉頭卻悄然松了一些。 白芷但笑不語。 時近晌午,溫度變得熱了起來。容娡拭完汗,沒了繼續練弩弓的念頭,便解開衣袖,隨口道:“很久之前,我初見你們君上時,見他寬衣博帶,以為他是文臣,并不通武藝?!?/br> 白芷收起弩|弓,失笑道:“君上只是瞧著文弱,實則精通君子六藝,騎射出眾,書畫一絕。幽州有君上坐鎮,定然萬無一失,周圍的州郡也會平安無事?!?/br> 容娡不懂軍政,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白芷看向北方幽州的方向,總覺得那邊飄著狼煙,不禁低聲輕喃:“我大抵明白,為何君上肯放娘子回洛陽了?!?/br> 容娡聽見她的話,抿了抿唇,沒應聲。 她在心里想,若是謝玹將她強行留在烽火連天的幽州,那她興許正記恨他恨得不得了,哪還會如現在這樣,假裝不經意的掛念,笑盈盈的與白芷談起他。 白芷收完弩|弓后,便回了她的寢房。不多時,一只信鴿撲棱著翅膀飛出。 容娡正站在樹蔭下乘涼,聞聲看向那枚信鴿,眨了眨眼。 她知道每隔一段時間,白芷會寫信送往幽州,信的內容她沒見過,不過不用深想也知道,應當是與她有關的事。 容娡有些悵然,待熱意褪去后,擦了擦手,回到室內翻出謝玹的菩提手串,坐在榻邊,一下一下撥著佛珠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容娡聽到賀蘭銘的聲音,立即將手串攏在手腕處,又迅速翻出幾件首飾模樣的暗器放在身上。 做完這一切后,賀蘭銘正好趾高氣昂的走到她的房門前,叩響門扇,不待容娡有所反應,便兀自將門推開。 容娡滿臉戒備地看向他。 “容娘子,此番我前來,是來傳國君口諭?!?/br> 賀蘭銘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屋中的她,慢悠悠、陰惻惻道,“我父皇要見你,娘子——隨我入宮走一趟吧?!?/br> 容娡心中一驚,望見他身后跟著幾個宮中的內侍,下意識的抓住腕上的菩提。 賀蘭銘注意到她的動作,嗤笑一聲,揮了揮手:“來人,帶走?!?/br> —— 仲夏末。 幽州北境。 連綿的草原之上,旗幟迎風獵獵作響。大巍的營帳駐扎在此,日光下,這些營帳星羅棋布,像點綴在綠綢緞上的白色圓紋。 昨日才與匈奴進行過一場血戰,今日,雙方皆是按兵不動。 屬于謝玹的那頂軍帳內,擠滿了身穿鎧甲的將領。 眾人聚集在此,利用沙盤,排演用兵布陣的策略,進行了激烈的商討。 謝玹寡言少語,不怎么發表意見,往往一出聲,便是一言而定,擇定戰策。 直至入夜,帳中人才慢慢減少,只余下韋叔侃、與幾名信得過的心腹將領留在帳中。 夏夜悶熱,簾帳被侍者掛起,夜風為軍帳內送來陣陣清涼。 與披著戰甲的將士們不同,即使在軍營中,謝玹依舊穿著霜雪般的白衣,與雜亂的軍帳相比,略顯格格不入。 起先,軍營里有許多人對這位年輕的國師提出過質疑。但謝玹神機妙算,親自領兵,大敗十數次兵臨城下的匈奴,見識過他的用兵如神后,再無一人敢有所質疑。 此時,謝玹坐在桌案前,玉質的長指支著額角,眼簾低垂。 燭光映著他濃長的睫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陰翳。他望著桌案上鋪陳的地圖,神情專注,不知在想什么。 眾將領輕聲商討,態度恭敬,不敢有絲毫打擾。 忽然,謝玹若有所感,微微抬起眼簾,清沉的視線望向帳外。 緊接著外面傳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如密集的雨點般噼里啪啦,驟然止在帳前。 馬兒長長嘶鳴一聲。 一個兵衛翻身下馬,大步上前,將信呈給謝玹:“君上,洛陽那邊傳來的信?!?/br> 他呈來的,是白芷所書的信。 謝玹眼眸微動,輕輕頷首,低低“嗯”了一聲,如玉的長指翻轉幾下,飛速拆開信封,將信紙拿在手中,一目十行的瀏覽。 看第一封信時,他的面色還算和沐,甚至稱得上有幾分愉悅。 然而,看到第二封信時,他的神情卻倏地冷了下去,眉宇間霎時覆上一層霜雪。 軍帳內的氣壓隨之一沉。 這些時日里,謝玹始終泰然自若、氣定神閑,哪怕是對付匈奴的偷襲時,面色都沒有過太大的變化。 見狀,眾人悚然一驚,不禁面面相覷,明白洛陽出事了。 一旁隨侍的靜曇,瞧清他的面色,卻無比清楚—— 君上露出這樣的神情,只會是因為身在洛陽的容娘子出了什么事。 第85章 秋夜(修) 夜色漸深, 風聲渺遠,叢草窸窣。 營帳前,間歇有穿盔帶甲的兵衛舉著火把來回巡邏, 踏出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深邃的夜色中。 夜風入帳, 然而帳中氣壓卻一片沉翳, 好似凝了一層冰。 眾將領眼觀鼻鼻觀心, 皆是大氣不敢出, 依次悄然離去。 待人走光后, 韋叔侃放下簾帳, 回頭看向沉默不語的謝玹, 試探道:“君上面色如此凝重,莫非是因賀蘭寅那佞臣賊子察覺了什么?” 謝玹極輕的搖了下頭,低垂著眼簾,長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桌案,似是在沉思。 韋叔侃觀他面色,小心提議道:“皇族荒|yin無道,已是日暮途窮, 覆滅只在朝夕。只要君上一聲令下, 我等必然殺上洛陽, 擁您復位!” 謝玹依舊搖頭。 “外患未除,何以逐鹿?” 韋叔侃面露愧色, 一時啞然無聲。 謝玹站起身, 走到陳列兵器的蘭锜前, 拿起一把雕刻著螭虎云紋的寶劍, 握住劍柄,拔劍出鞘。 劍身鋒利而明亮, 折射著燭火,映出謝玹一雙雪湖般的岑澈眼眸,寒光逼人。 謝玹垂眸凝視著劍,淡聲問:“韋將軍先前預估,與匈奴的戰事,至少還需三月?” 韋叔侃忙道:“戰場上的事,風云莫測,難以預料……保守預計是三個月,興許還要更久才能結束?!?/br> “錚”的一聲,寒光自謝玹的臉上閃過,映亮他眉宇間的鋒銳。 謝玹轉動著劍身,目露睥睨之色:“至多一月?!?/br> 韋叔侃大驚:“一月過于倉促,無異于天方夜譚。洛陽究竟出了何事,竟使得君上如此迫切地要趕回?” 謝玹沉默了一瞬,收劍回鞘,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樣,低聲道:“茲事體大,與我密不可分?!?/br> 韋叔侃似懂非懂,識趣地沒再多問。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謝玹將他送到帳外。 然而,待韋叔侃走后,謝玹抬起眼,望向夜幕上皎潔的明月,眼眸微動,忽然再次開口。 聲音極輕。 “吾有心上人,思慕求不得?!?/br> 提到容娡,謝玹略顯無奈的笑了笑,眉眼變得溫和。 周圍的兵衛皆回帳憩息,月色下,唯余謝玹一人煢煢獨立,廣袖被風撫起,身影優雅如鶴。 他凝視著那泓明月,半晌,薄唇微張,輕聲喃喃。 “我的姣姣……如今在洛陽?!?/br> “我與她相隔千里,朝暮長相憶,卻無法盡然護她周全。又恐虎狼環伺,她不得安穩,會另愛他人?!?/br> “我須得盡快回到她身邊……將她牢牢藏好?!?/br> 月色如霜,映入他岑澈的眼眸里。 他的眼底,分明有深淵般的病色翻涌流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