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他們走的這條河道寬闊平穩。 清明過后,雨水充沛。 河道里的水很澄澈,船駛過時,水面在日光下泛著粼粼的波紋,金燦燦的,看久了有些晃眼。 船舶順流而下,槳櫓之下,水聲嘩嘩,沒多久便駛離了冀州地界,到達了城郊。 遠處青山如畫,河道兩岸栽種著桃樹。 桃紅映著柳綠,鶯飛燕舞,水秀山青,漁歌嘹亮,輕舟逐浪,處處是盎然的生機。 冀州城在視線里漸漸遠去,過往仿佛也隨之遠遠拋離,化作漣漪消散在水聲中。 容娡抬手摘下幕離,仰面望著廣闊的天地,一眨不眨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極輕的嘆了口氣。 崔讓塵本來正在憑欄遠眺,聽到嘆息聲后,轉頭看向她:“怎么了?” 容娡搖搖頭,抬手將被風吹亂的鬢發挽到耳后,輕聲道,“方才瞥見岸邊有一個攤販,似乎是賣甜酪的,說起甜酪……到冀州后,我還未曾好好嘗過?!?/br> 她只是,在看見那攤販時,忽然憶起,昨日她買甜酪時,還想著回去后,帶一份給謝玹嘗一嘗,怎料陰差陽錯,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到如此決絕的地步。 崔讓塵自然無法得知她心中所想:“不打緊,清河亦有賣甜酪的地方,屆時帶你去嘗一嘗?!?/br> 容娡收回視線,對他笑了笑,清湛的眸底晃了晃,浮上幾分不易察覺的悵然:“……嗯?!?/br>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那份甜酪了。 直到現在,謝玹仍未帶人追來,想來并未查到她的行蹤。 他那樣的人,竟也會有疏漏的時候么? 是因為她嗎? 容娡心里仿佛漲起了一場潮水,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包裹了她的心房,令她久久無法從惆悵中抽身而出。 河道上的船只漸漸減少,風平浪靜,他們所乘的游船愈發暢通無阻。 提心吊膽的奔波一宿,強撐到現在,容娡難免有些困倦,不由得打了個哈欠,眼里泛出淚花。 見狀,崔讓塵催她去歇息。 容娡并未推辭,轉身鉆進船艙,頭一沾枕便睡著了。 只是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她做了許多錯亂的夢。 眼前時而是謝玹帶她去看雪的場景,畫面一轉,倏而變成謝玹用冰冷的鏈條將她鎖在昏暗的室內;時而又是謝玹同她一起嘗了她想買給他的那家甜酪,這一次她品出了甜酪的滋味,是醇香清甜的,只是不知為何,咽下的最后一口,味道忽然變得又苦又澀,苦的她幾乎想要流淚。 船身顛簸,睡夢中的容娡忍不住蹙起眉頭,似乎沒多久便被一陣嘈雜的聲響驚醒。 容娡還以為是船到岸了,連忙坐起身,眼皮沒由來地突突直跳,仿佛仍未從夢魘中脫身。 她揉了揉眼,緩了一陣,走出船艙查看外面的情況。 外面的風勢越發大了,水面蕩起層層褶皺,船身搖晃的很劇烈。 容娡踉蹌了一步,扶著木質艙門站穩。 她才露面,尚未看清狀況,身后忽有一只羽箭驀地破空而來,釘入她身旁不遠處的桅桿上,箭尾嗡鳴一聲,竟是將那根桅桿給生生折斷了! 斷裂的桅桿發出茍延殘喘般的吱呀悲鳴,咣當一聲,砸到水中。 容娡的發絲被掀起的風吹得亂舞。 她嚇得一個激靈,睡意全無,驀地清醒過來。 放眼看去,不知何時,她所乘的游船附近,圍攏了許多艘戰船。它們星羅棋布的排列著,將游船的航線堵截。 那些戰船上的兵衛,披堅執銳,井然有序地站在甲板上,紛紛搭箭拉弓。 無數支羽箭對準船上的人,隨時能將她們射成刺猬。 渺遠風聲吹著船帆,獵獵作響。 容娡抿了抿唇,看著水面上那些船只的倒影,意識到什么,當即僵在原地,喉間發緊,不敢回頭看。 搖漾的水聲里,屬于謝玹的、溫沉的嗓音,順著風聲清晰地傳入她的耳,竟似乎隱約帶著點冷漠的笑意。 “容姣姣,你想逃去哪兒?” 第76章 跳船 北地的春風與江東的很是不同, 實在是稱不上和煦,似乎總是夾雜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涼意。 涼風嗚嗚吹著,吹得水聲嘩嘩, 四周密密麻麻的船帆也被風鼓起,獵獵作響。 無數道帆聲匯在一起, 震得人腦中嗡鳴。 嘈雜聲中, 謝玹徐緩溫沉的嗓音, 卻偏偏極為清晰。以至于容娡一聽到這熟悉的清磁聲線, 心底便漫開一股徹骨的涼意。 不知是因為寒風的吹拂, 還是因為謝玹的話語, 她打了個哆嗦, 宛若被雷劈了般渾身僵直。 日光籠在他們頭頂,天邊卻翻涌著幾抹墨似的烏云。風勢越發大了,掀起一波波潮濕的氣流,水面上的船只皆晃動不穩。 兵衛們合力扯著帆索降下船帆。 紛亂的嘩啦聲響起時,載著謝玹的船緩緩駛到容娡面前。 容娡不敢看他,在察覺到那艘船靠近時,便飛快地垂下眼, 只盯著船頭前的銅制獸首看。 風將她身上的紗裙吹拂的宛若云煙般搖曳, 游船上護送容娡出行的仆役紛紛看向她, 目光驚疑不定。 不遠處的崔讓塵欲靠近容娡,被仆役們七手八腳地攔住。 靜曇抱著劍, 揚聲道:“容娘子——你這又是何苦?跟君上回去吧?!?/br> 容娡咬著唇, 抬頭看他。 “你以為我想平白無故地給自己找麻煩么?照你這樣說, 他謝玹不依不饒, 又是何苦?” 她抬眼時,恰好最后一張帆落下, 日光沒了阻礙,霎時搖漾著傾灑,熠熠生輝。 澈然光線下,謝玹一身霜色,儀態矜貴地立在船頭,通身鎏金,似晴光映雪,若神祇臨世,仿佛所有的光盡數灑落在他身上,周圍的所有人與物,皆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容娡的目光無可避免地被他吸引過去。 謝玹也在凝視著她,眼眸空凈明淡,淡若雪湖。 哪怕是遭了她的暗算,此時謝玹面對她時,眼底依舊岑靜,看不出多余的情緒。 他只是近乎縱容地看著她,須臾,淡聲道:“姣姣,別想著逃,隨我回去?!?/br> 容娡看著他的臉,有一瞬間的恍惚。 然而聽了這話,立即回過神,用力搖頭:“不要?!?/br> 謝玹的語氣冷下去:“不要?” “那你想同誰一起,那個人么?”他冷淡而輕蔑地瞥了崔讓塵一眼,立即有兵衛抬箭瞄準后者。 容娡氣得發抖,疾走兩步上前,低聲道:“我已說過好聚好散,你又何必死纏爛打?” 謝玹的神情變得似笑非笑。 “可我不欲同你離散,此事絕無可能?!?/br> 容娡從他溫沉的嗓音里,聽出一種不容抗拒的逼迫。 見他如此,她心里稀薄的愧意蕩然無存,只恨自己昨夜不夠狠心,合該狠狠捅他兩刀,再將他踹下馬車! 誰要跟他回去繼續池魚籠鳥般被關著! 腦袋進水了不成?! 容娡吸吸鼻子,目光掃視四周圍得密不透風的兵衛,心中浮出些無可奈何,杏眼憤怒的睜圓,怒目瞪向謝玹。 “既如此,那我也絕無可能跟你走!” 謝玹淡然而縱容地看著她,說出的話卻是隱帶壓迫的:“此事由不得你?!?/br> 容娡怒視著謝玹,余光環顧四周,視線一頓,緩緩后退幾步,直至背倚上橫欄。 她瞥了眼粼粼的河水,緊抿著唇,原本澄澈的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不定。 水面遼闊,與之相比,哪怕是大型的船只也被襯的猶如一片葉子,更不用提小船上的她,簡直渺小若螻蟻。 然而她這只螻蟻,此時卻被數不清的精兵圍得密不透風,避無可避。 以往她所憧憬的、給予她庇護的滔天權勢,如今強勢的橫在她面前,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身臨其境,方知這種滋味并不好受。 謝玹濃密的睫羽顫了顫,似乎察覺到她的意圖,命令道:“姣姣,聽話,過來?!?/br> 容娡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她看向謝玹無情無欲的臉,眼神很快變得堅定,搖著頭對他笑了笑,抬手將被風吹亂的碎發挽到耳后。 “云玠……哥哥?!?/br> 她輕聲喃喃著,裊娜的立在那里,裙紗縹緲如霧,眸泛輕波,嗓音輕柔甜軟,整個人宛若像一場綺麗甜蜜的夢,“只差一點兒啊……造化弄人,事情好像總是與人愿相違?!?/br> 只差一點兒,指的是什么? 是那碗不曾與他共飲的甜酪,還是在更早之前,旁的什么事物? 陰差陽錯,事到如今,容娡一時也說不清楚。 也更無法說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復雜地看了謝玹一眼。 “……再會?!?/br> 謝玹瞳仁微縮,淡然的神色裂開一道縫隙,嗓音急促:“姣姣,過來!” 容娡不再看他,驀地轉身跨過橫欄,咬著牙,心一橫,縱身一躍,跳入水中。 水花迸濺,容娡的身影轉瞬便被漣漪包圍。 她打小長在襟江帶湖的江東,自然是會鳧水的。 可正是雨水充沛的時節,河流湍急的很,水底又生著雜七雜八的水草,此時跳下去,稍有不慎,說不定便會丟了命。 眾人始料不及,尚未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來,謝玹踏著船板跨到這艘游船上,疾步行至容娡落水之處,褪下外衫,沉聲命令:“攔住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