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他瞥她一眼,并未移開手,縱容她依偎在自己懷中,虛虛攬了她一路。 直至馬車入寺,才讓沒骨頭似的她坐好,慢條斯理地收回手。 — 月余不曾回到云榕寺,寺院依舊古樸沉肅,并未有太多變化,只是因為臨近冬日,寒意漸濃,草木枯萎凋零,而顯得有些蕭索。 謝玹有事在身,命馬車將容娡送到她所居住的院落附近,便先行離開了。 佩蘭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隨侍在容娡身旁。 容娡沉默地往廂房中走,暗自心想,她一聲不吭地消失這樣久,雖后來有謝玹致信幫她解釋,但母親應當還是會心生不滿,想必免不了一頓訓斥。 果不其然,容娡一只腳才邁入廂房的門,乖順的喚了句“母親”,廂房中的謝蘭岫便立即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你還知道回來?!?/br> 謝蘭岫出身于世家之首的謝氏,雖說只是旁支,但也受到蔭庇,生活優渥,嬌生慣養的長大,未免有幾分心高氣傲——但因下嫁容家,這些年受了些委屈,性子日漸尖酸刻薄,連帶著對容娡的教養一向吹毛求疵,極為嚴格。 容娡熟知她的脾性,未置一詞,乖順地跪在她面前,垂著頭由她訓斥。 謝蘭岫畢竟是大家閨秀,便是訓斥人也說不出什么太過分的話,翻來覆去、話里話外的意思皆是悔恨自己對容娡疏于管教,最重的一句話也只是訓斥容娡不知禮義廉恥。 容娡平靜而漠然的聽著,心中毫無水花。 某種意義上,謝蘭岫的指責并沒有錯,她的確是為了達到目的,不知羞恥的去引誘謝玹。只是她慣來佯裝出一副乖順溫婉的模樣,謝蘭岫只當她是懵懂不知事的閨秀,以至于她稍稍做出出格之舉,便引來母親震驚之下的無比慍怒。 然而畢竟是血脈至親,容娡聽著她慍怒而咄咄逼人的話語,還是覺得心窩好似被尖銳的冷針刺了一下,令她的心房中浮出幾絲酸澀的不適。 謝蘭岫冷著臉訓斥她一陣,許是覺得口干舌燥,止了聲,斟了一杯茶潤喉。 容娡見此,便趁機道:“母親,我見到劉覆了?!?/br> 謝蘭岫啜飲著茶,瞥她一眼,沒出聲。 容娡慢慢抬起低垂著的頭,小聲道:“他死了?!?/br> 謝蘭岫手一抖,險些灑了茶水。她起身走到門前,環視一圈,關上門,將容娡扶起來:“怎么回事?” 容娡早就想好了話術,便垂著眼睫,作出一副柔弱無害的模樣,將事情的大致經過簡略的同她交代,只講了劉覆是如何身死,隱去了她與謝玹糾纏的一些細節。 謝蘭岫聽罷,若有所思:“他竟然死了……如是后患已絕,倒也算因禍得福。只是劉覆畢竟也有個捐出的官職,你口中的這位郎君竟殺伐果斷的就此殺了,原以為他只是有些權勢,如今看來,應當是個手握大權的人物?!f起來,我還未曾同他有過會面?!?/br> 容娡思索片刻,只謹慎地說:“他姓謝,應當是出自謝氏?!?/br> 謝蘭岫聞言,眉心微蹙,手指尖輕輕點著桌面,似是陷入沉思。 容娡亦微微出神,想到自己只知謝玹位高權重,但并未細究他的出身。 廂房中一時陷入靜默。 須臾,謝蘭岫忽地想到什么,驚叫一聲,面色微變,壓低嗓音道:“手握大權的年輕謝氏子弟,莫非是長房的那幾位公子?!” 容娡心中一動。 謝玹若是出自于母親口中要去投奔的謝氏,那可當真要省去她不少事。 她尚未應答,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而后門扇被叩響。 母女二人各懷心思的對視一眼,謝蘭岫穩了穩心神,溫聲道:“進?!?/br> 靜曇將門推開,一身霜白的謝玹走入,朝謝蘭岫微微頷首:“容夫人?!?/br> 謝蘭岫打量他兩眼,見他神姿高砌,滿身矜貴氣,眼神微動,看向容娡,視線里摻雜著一絲精明的衡量。 容娡大抵能猜出她的算計,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只當沒看見。 謝玹的相貌清逸出塵,玉質金相,只靜靜地站著,儀態便宛如一只仙氣飄飄的鶴,恍若謫仙臨世,以至于原本平平無奇的簡陋廂房,因為他的到來,而顯得熠熠不凡、蓬蓽生輝。 他實在長了一幅好皮囊。 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親近他、相信他。 便是容娡瞧著他的面龐,也是感慨萬分,不得不承認被他的相貌吸引到,有些挪不開眼。 謝玹謙遜有禮地溫聲開口,簡明扼要的同謝蘭岫解釋了容娡遲遲不曾回寺的緣由,大抵意思是,容娡下山時遭遇變故,受了驚嚇與傷害,無奈之下,只得隨他在山下休整。 謝蘭岫聽罷他這一番話,再看向容娡時,臉色緩和許多。 容娡看著謝玹淡然的神情,聽著他的話,很快明白過來——這人說出這番無可指摘的解釋來,是在維護她的名譽呢。 她眨眨眼,心念微動,想到,謝玹是為維護她而不得不違背君子端方,說出一些不盡屬實、似是而非的話,心中不由得浮出一絲酸甜的暖流。 謝玹解釋完,不動聲色地看向容娡,眸如幽潭,神情平靜:“容娘子需服用的湯藥已經熬好?!?/br> 容娡對上他的視線,眼眸一轉,請示謝蘭岫:“母親……” 謝蘭岫因著謝玹滴水不漏的那番解釋,未嘗覺得方才罰跪容娡罰的有些過于嚴厲,此時聽到藥,又想到容娡之前受傷時,她并未能照顧她,心里有些愧疚,便沒阻攔:“去罷?!?/br> 容娡便隔著幾步遠的距離,規規矩矩地跟在謝玹身后。 及至遠離了廂房,她才加快腳步,如同一尾得了水的魚一般溜到他身旁。一近他身,便習以為常地像柔軟的藤蔓一般抱住他的胳膊。 此時日落西山,天色漸暗,絢爛瑰麗的晚霞像一片片薔薇的花瓣,花汁流漾,在天幕上暈開玫紅色,色澤猶如上好的錦緞。 容娡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問道:“謝玹哥哥,醫師不是早就停了我的湯藥嘛?我怎么不知,我何時又須得服用了?” 謝玹聽出她話語的中的揶揄之意,略顯無奈的垂眸看向她,濃長的睫羽垂落,像是仙鶴的在風中撲簌輕顫的羽尖。 天際的緋色翻涌蔓延,搖漾到他臉上,使得他一向雪凈冷淡的面龐沁染出幾分薄紅。 哪有什么湯藥。 容娡明知道湯藥是他的托詞。 她是在存心調侃他。 他看著容娡流光溢彩、狡黠的漂亮眼眸,薄唇微微抿起。 容娡掃量著他端莊沉穩的一張臉,得意洋洋的笑出聲,哼笑道:“我看你就是想見我?!?/br> 謝玹垂著眼簾,沒應聲。 這一回,容娡很是篤定他心中所想,只是想到謝玹性情古板自持,不善于表述,便也沒期盼他會回答。 她摟著謝玹的手臂,親昵的用嬌美的臉蛋蹭著他的衣料,嘟噥著揶揄他。 謝玹端直地站立著,任由她將他整潔的衣襟揉出一道道褶皺。 好半晌,容娡忽地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極輕極淡的“嗯”。 她愣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抬眼看向謝玹,疑心自己是否聽錯了。 暮色四合,夜色漸濃,光線晦暗朦朧。 她只能感覺到謝玹似乎正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眼眸里宛若滴了濃墨,很是幽靜深邃,但看不清他的神情。 謝玹別開眼,別扭而又認真的重復:“嗯,是想見你?!?/br> 第33章 護短 謝玹想來對說出這種近似于情話的言辭并不熟稔——又或者說,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這般直白的表述出心中所想,說完后便沉默下去,像是不自在了。 天際的最后一絲日光也被黑夜吞并, 濃重的夜色里,漸漸浮動出幾絲微妙又奇異的氣息。 謝玹的語調很是輕緩溫和, 容娡也沒想到他竟會這樣說, 第一反應是他是被她纏的生出惱意, 只是迫于她的胡攪蠻纏, 為了應對她而敷衍的順從她的心意。 然而她細細琢磨一番, 發現謝玹的語氣很是鄭重其事, 認真而一板一眼, 幾近到了有些固執呆板的地步。 容娡眨眨眼,心中一喜,下意識地要借此張口撩撥他。輕浮戲謔的話到了唇邊,唇瓣微動,舌頭卻好似打了結,沒由來的說不出口。 夜幕如墨,她看不清謝玹的神情, 也想不出謝玹說這話時臉上會帶著怎樣的神情, 心底浮出一絲說不出的古怪與別扭。 她感覺自己的面頰被悶熱的夜色蒸的微微發燙, 便也沉默下去。 她的胳膊仍挽著謝玹的手臂,二人姿態親密的站立。 卻又似乎, 各懷心思。 沉默地站了有一陣。 夜風撫動光禿的樹枝, 婆娑作響, 送來幾絲涼意, 也將容娡臉上的熱意吹散一些。 容娡感覺到謝玹的發絲被風撫動,有一縷灑到她的手上, 觸感微涼。 謝玹似乎被涼風吹回了神志,偏頭看向容娡,語氣淡淡,聽不出別的情緒:“走吧?!?/br> 容娡輕輕頷首,小聲應了一句。 侍從遠遠跟著他們,謝玹走過去同他們要了一盞燈籠,提著燈照路。 容娡挽著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跟著他的腳步,屏氣凝神,辨認回憶一番,認出他們走的似乎是通往青檀院的路。 途經一座不知名的佛殿時,風吹起支離破碎的談話聲,灌入容娡的耳中。 容娡起先并不怎么在意,漫不經心地聽著。 然而她聽了幾句,越聽越覺得不大對勁,終于在捕捉到某個字眼時,忽地意識到那些人是在議論謝玹,腳步不禁慢慢放慢了。 “……那個兇煞怎么又回來了?他一來師弟便病了,師弟一向身體強健,無緣無故病了一場,可見那人真是個禍害!” “……我也不大清楚,興許是有事。不過聽師叔們說他很快便要離開了,以后咱們不必擔驚受怕了……” “……什么貴人!我看分明就是害人的妖鬼……” 容娡豎著耳朵仔細聽了幾句,腦中“嗡”的一聲,胸腔中燒起一團毒辣的怒火,猛地止了步。 她氣得說不出話,胸口劇烈起伏。 也不知為何,容娡自己經歷被人嚼舌根議論時,她并沒多少憤怒,只覺得荒謬可笑??纱丝搪犞g毀謝玹的話,她卻沒法保持冷靜,氣得渾身發抖,理智幾乎被怒火吞噬的一干二凈。 察覺到她的異常,謝玹停下腳步,提燈照向她,清磁的嗓音帶著點疑惑:“怎么了?” 燈盞中的光線幽幽溢出,映亮了容娡眼前的視線,也映亮了謝玹的臉。 謝玹安靜的垂眸望著她,眉睫上沾著點細碎的金色光暈,神情顯得溫潤又悲憫。 他像一尊被能工巧匠用舉世無雙的美玉精心雕琢出的神像,神姿高砌,不染纖塵。 卻偏偏要沉默地背負這些污蔑的罪名。 他的面色極為淡然平靜,但容娡很清楚,她都能聽到的聲音,他應當也聽見了。 只是,他習以為常,并不想聽入心里,漠然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