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見她點頭,謝玹清沉的視線便在她身周掃了一圈,思索如何才能方便右手不便的她用膳。 眼下并無婢女,靜曇作為一個男子,向來舞刀弄槍、粗手粗腳,服侍她顯然不合適; 但謝玹屈尊降貴地親自喂她,更是不合規矩。 謝玹掃視一圈,忽地瞥見容娡的枕邊,放著疊的整整齊齊的他的那件外衫。 他看得清楚,自他來到后,容娡便沒有動過那衣衫,這會兒更是安靜地坐著,不曾有過旁的動作。 這外衫,顯然是先前便疊放好的。 謝玹望著那外衫,嗅到身上幽幽縈繞著的屬于她的甜香氣,眼底暈開一片冷意。 ——這個狡黠的女子。 她分明早先便醒來了。 第13章 審視 菱花窗支開一道小縫,晨風撫動檐鈴,丁啷鈴響自窗牗誰滲入居室,襯得無人說話的房中格外靜謐。 容娡在低頭忍笑。 方才她出人意料的抱住謝玹的手臂,其實帶有試探他的意思。 那一抱之后,她大致試出謝玹對她的縱容——無論這份縱容是因為他的涵養,還是因為她為他擋下一劍,皆對容娡接近他的計策有益。 她其實對此有所預料,而他行事也果真如她所料般,雖看似清冷疏離,但實則溫吞有禮。 容娡要的就是他這副高潔的圣人品貌。 假以時日,她定會利用謝玹待她的這份溫吞與縱容,引得他動搖。 哪怕他是不問紅塵的圣人。 只要他有半分動搖。 她容娡便會設法以這半分,令他的動搖如滾雪球般擴大成三分、五分、七分。 容娡覺得,她好像有些能摸清謝玹的心中所想了——就算暫時摸不透,也對他的品性大致有個粗略的認知。 且她抱緊謝玹時,還察覺到他的意外與不自在,如何能不愉快。 想著想著,容娡的唇角不禁微彎。她趕忙緊緊攥住裙角,壓下唇角上挑的弧度,忍的指尖發顫。 好不容易將笑意壓住,容娡忽地意識到,問過她要不要用膳后,謝玹便沒了動靜。 她有些疑惑,慢慢抬起頭,視線恰好對上謝玹那雙淡無情緒的眼。只是這雙琥珀般的眼眸中,此時似隱有冰冷的戲謔。 容娡心中一咯噔,不禁慌亂的眨眨眼,以為自己的心中所想被他看穿。 然待她再細看時,謝玹的眼中依舊一片漠然,如深潭無瀾,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只是她的錯覺。 容娡沒由來地心慌,再三確認他的眼神不曾變過、方才是她看錯后,定了定心神,面上浮現出一種恰如其分的懵懂神情,有些茫然細聲問:“怎么了?” 謝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沒說話。 許是容娡心中揣著盤算,有些心虛,此時謝玹的任何神情落入她眼中皆頗為古怪。她蜷著手指,壓下心頭的不適,看向謝玹身后,岔開話題:“靜曇公子手里提著的是早膳嗎?” 靜曇正思緒紛亂地瞧著這兩人,猝不及防被點到名,手一抖,忙上前一步道:“對?!?/br> 他一上前,謝玹便退讓至一旁。 這人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本經書,頗為悠閑地捧起書看,畫中人似的坐著,分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容娡咬著唇,看他一陣,收回視線。 見靜曇打開食盒后,有些無從下手的模樣,她便主動開口,溫聲道:“我自己來就好?!?/br> 食盒中放著餡餅和一一盅熱湯,不像是寺院中提供的簡膳。容娡掃了一眼,沒什么胃口,便讓靜曇盛了一碗湯。 熱氣騰騰的湯到手,濃郁的香氣勾起容娡的食欲,她這才想起自己許久不曾用過膳,此時早已饑腸轆轆。 容娡的右手帶傷,左手不大好使用湯匙。想了想,她盡量保持端莊的儀態,端起碗吹了吹熱氣,小口小口啜飲。 靜曇見她似是喜歡這湯,便在一旁道:“這湯還算合容娘子胃口吧?” 湯有些燙,容娡方才只抿了幾小口,但嘗出味道的確鮮美,便點點頭。 靜曇笑瞇瞇道:“湯是主上帶來的貼身膳夫做的,加了些時令的鮮味。容娘子若是喜歡,趕明兒請示主上,再命膳夫去煲?!?/br> 容娡有些心亂,敷衍地溫柔一笑。 她再次端起碗,眼角余光不經意瞥見一方雪白,下意識地偏頭看了一眼。 隨即,便望見謝玹的那件被她疊放好的外衫。 她忽地想起一樁事,腦中“嗡”的一聲,險些摔了碗。 她自以為做的滴水不漏,偏偏忘了這件疊好的外衫! 怪不得她方才總覺得謝玹神情不對勁,想來應是他看出她早就醒了。 容娡的思緒散成一團亂麻,心亂不已。 好巧不巧,謝玹偏偏在此時放下書。書脊與桌面碰撞,“咚”的一聲輕響,重重敲在容娡心尖上。 容娡回過神,察覺到謝玹的視線似有若無地飄過來,忙端起碗假裝飲湯,強作鎮定。 實則她腦中紛亂一片,心驚不已地思索著該如何圓謊。 她走了神,沒注意到手中湯碗傾斜,熱湯灑到她的手上,燙的她一縮,下意識地用右手端碗—— 這一動作幅度頗大,牽動肩上的傷,容娡倒吸一口氣,眼中頃刻便冒出淚花:“……啊,疼!” 她淚眼婆娑,疼的發懵,感覺有人走上前,端走她手中的碗,走動時帶起一陣冷檀香的輕風。 那湯不算太熱,但容娡嬌嫩雪白的左手上被燙的泛起一大片緋紅。 感覺到有冰涼的絲帕覆在手背上,她嗚哼一聲,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 默了默,謝玹容忍了她的小動作,輕聲問:“扯到傷口了?” 容娡委屈巴巴的點頭。 靜曇聞言,大步奔出居室,應是去尋醫師了。 謝玹垂著眼,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涼水的絲帕擦拭迸濺到她手上的湯汁。 容娡覷著他的臉色,見他面龐冷白,神情安靜專注,心無旁騖,像是只為了完成什么任務一般,心里越發委屈,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順著臉龐往下砸,大滴大滴落到謝玹的衣袖上。 淚水滲透衣料,謝玹察覺到濕意,面無表情地盯著看了好一陣,終是輕嘆一聲,換了張干凈的帕子為她拭淚。 容娡無聲無息地哭個不停,眼尾哭的泛紅,臉龐像是枝頭熟透的蜜桃,輕輕一碰便會滴出汁水來,分外惹人垂憐。 謝玹不為所動,捏著帕子,沒什么情緒地問:“很疼?” 容娡嗚咽著點頭,抓著他的手擦眼淚。 謝玹沒動,任由她抓住。 滿室靜謐,唯有容娡細微的抽泣聲,一聲一聲,撥著人腦海中的弦。 不多時,靜曇匆匆返回,腳步略顯慌亂:“主上,醫師不在,下山買藥草去了?!?/br> 聞言,容娡哭的一抖,抓住謝玹的手指,哭腔道:“嗚……疼,謝玹,好疼……”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頗有冷硬的骨感,她的手只能攥住他的三根手指。 容娡的手指觸碰到他的微涼的指縫,帶起一點奇異的癢意。 謝玹一頓,不動聲色地拿開她的手,沉吟一陣,緩聲吩咐道:“我房中有些止痛丸,在書案旁左側從上往下第三個抽屜中,你去拿來?!?/br> 靜曇應是,很快去而復返。 謝玹倒出一粒止痛丸,端著水,喂容娡服下。 那止痛丸有指肚大小,黢黑一團,難以下咽。謝玹用湯匙將它切成兩塊,但容娡的嗓子眼頗細,還是險些被噎住,咳嗆不已,喝入口中的水嗆出一些,水光粼粼的沾在紅唇上,面頰也因為咳嗽泛開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紅。 她咽下藥丸后,謝玹便極快地松了手。 他擱下碗,看著她,淡聲問:“傷口還疼?” 容娡喉間發苦,聞言簡直要被他問笑。她才服下藥,如何立即見效? 她抬起眼,卻見這人神情認真,是當真在關切她,便將喉間蠢蠢欲動的話壓下,神情委屈,默默點了點頭。 謝玹沉吟一陣,從榻旁的櫥柜里翻出一個蒲團,跪坐在榻旁,口中念念有詞。 容娡一怔,愣了一會兒,才聽出他是在誦經。 謝玹的聲線溫和又冷淡,眉眼輕闔,神情悲憫:“生死之中,實有樂受,菩薩摩訶薩以苦樂性不相舍離,是故說言一切皆苦……” 他清沉的嗓音回蕩在居室中,一句接著一句,一聲接著一聲,謂眾生皆苦,道我佛慈悲。 但容娡不懂佛經,對經文也不感興趣。 她大致能聽明白幾句,無外乎是讓人逆來順受、忍受苦痛,聽從神諭,等待來世的福報際遇。但容娡覺得,人應活在當世,不應該順從的接受以任何形勢施加的苦痛。 抽噎著聽了一陣,她腦中亂成漿糊,額角突突急跳。 忍了忍,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地叫停:“別念了,別念了,謝玹,我不喜歡聽這個,換些別的念吧?!?/br> 謝玹止聲,睜眼看她,目若琥珀,面如潭水,淡無情緒。 心底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一個念頭。 ——她又撒嬌。 謝玹抿了抿唇,壓下心念,面無表情的問:“你想聽什么?” 容娡眉眼彎彎,淚光倏地消散在眼底:“話本子!” 許是覺得不妥,她小心翼翼地輕聲補了一句:“可以嘛?可以嘛謝公子?” 話本子……此物一向被謝氏列為雜書,不在品讀之列。 謝玹自識字起讀的便是經書典籍、諸子百家,不曾讀過什么話本子。 迎著容娡殷切的盈盈目光,他略一沉吟,輕輕點頭肯允。 頓了頓,他看向靜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