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4節
“老師人選我倒是有一個,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幫你問問看?!?/br> “謝啦!” “你這小叔當得不錯嘛!”林佳雯嘴上調侃著,心里倒覺得周景元這么多年一直沒變,對要好親近的人,他總是不遺余力地照拂、幫襯。 這次同學會的組織者包了一個連吃喝帶玩樂的近 100 平的大包間,可以從下午一直吃喝到晚上。既然不拘時間,有人餓了就直接讓后廚開始走菜。 幾杯酒下肚,大家話匣子也打開了。男生桌有人指著周景元,講他“不厚道”:“老同學去你家買家具都不打折的,說出去好沒面子的!” 說話的人叫王超寅,外號王胖子,自己創業在做塑料生意。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個自來熟,不管是誰,見面兩三句就能稱兄道弟,自視交友廣泛,也借此到處攀關系,占盡小便宜。 他的話是玩笑話,人也是笑模樣,可偏偏被講的那個人不買賬:“你怎么不說你拿著我的報價去找我競爭對手呢?老同學背后給我一刀,我沒還手已經是最大的面子了。今天老同學都在場,要不你讓大家評評理,到底是誰沒良心?” “那你還好意思說景元!” “你可真欠揍??!要我是景元,非踹你兩腳不可!” “咱班誰不知道景元是最重感情講義氣的,你還好意思怪他!” 飯桌上的同學群起而攻之,一致討伐挑起話頭的人。 “我不是覺得稍微貴了點兒嗎?你……”那人還想分辨,被周景元吊著眉眼瞧著,直接把剩下的話都咽進肚子里,他端起酒杯,道,“景元,借著今天這局,我敬你一杯,賠個不是?!?/br> “一杯哪成啊,至少三杯吧?!庇腥藬x掇著,可不能輕饒。 周景元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既然人家遞了橄欖枝,念著過去學生時代的情誼,舉杯跟他一碰,事情就算過去了。 “景元現在是沒以前那些脾氣了,不然可不能這么輕易揭過去?!庇型瑢W提起上學時一次年級大考,打亂排座,周景元被別班的人冤枉作弊的事,后來被證明是子虛烏有,考場里的老師和同學都替他做了證,反倒是冤枉他的那個人被發現帶了小抄,被記了過。 “那人后來是……退學了?” “開除了!在外面惹事打架,被抓了好幾次,派出所和學校給了他機會,結果屢教不改,聽說還傷了人,最后因為尋釁滋事進去了?!?/br> 人多就是這樣,一件事一個人名就可以把話題帶走。 “我聽說他每次搞事其實都很小心,但就那么蹊蹺,回回聚眾持械都被人打電話報了警?!边@時,勞動委員的“內部消息”顯得格外有吸引力。 “都是誰報的警???” “不知道?!?/br> “回回都被逮,確實很難讓人相信是巧合啊?!?/br> “管他的,也算替景元報了仇?!?/br> “別扯上我啊,可不想跟那種人挨上邊兒?!敝芫霸畔戮票?,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可不是么!久走夜路總會撞見鬼的?!?/br> “你這話不妥吧?應該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br> 一群人哈哈大笑,非一起干一杯。人多又隔著桌,大家舉著酒杯。周景元嘴角浮著淺淺的笑意,帶頭在餐桌轉盤上輕輕磕一下當作碰杯了。 第05章 落日第十五秒 晚上八點剛過,周景元接到了大哥周景文的電話——廠里的老師傅趙吉盛帶著三個徒弟出走。周景元的爸爸周澤安已經趕去老趙家了,親自上門挽留。 周景元從小在工廠溜達,最愛跟在老趙屁股后面轉,拿直角尺、摸木頭、推刨子都是老趙手把手教的。雖說沒有行過拜師禮,可要說周景元是趙吉盛的徒弟,老趙是不會反駁的。大哥的意思是,長輩去留人代表的是廠里的態度,周景元去代表的是周家或者他個人,周家人里屬他跟老趙最親,興許老趙不看僧面看佛面,賣他一個面子也說不定。 飯局接近尾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周景元起身跟同學告別。大家一通挽留,要拖他去后面的局。 “實在是家里有事,下次我做東?!敝芫霸獡]手跟同學道別,臨走前,特意跑去林佳雯那一桌,囑咐她,“老師的事就拜托你了?!?/br> 周景元叫了代駕,在停車場等著,一個同學跟了過來:“景元,耽誤你五分鐘,有事想跟你說一下?!?/br> “怎么了?”特意避開其他人,單獨找來,周景元不敢怠慢。 果真在五分鐘之內,代駕來之前,同學把事情說完了。 “資料你回頭傳給我,”周景元遞了支煙給他,“越細越好,包括每一筆銀行流水?!?/br> 從遙城市區回崇新的路是新修過的,寬闊平坦。崇新也在近年來乘上了發展的東風越來越好,光是從剛進崇新地界時經過的一片舊街改造過的新型商業街就能看出。 周景元特意讓代駕在商業街口停了車,步行兩分鐘來到一家糕點鋪。 柜臺前沒人,周景元看了看里面的燈光,揚聲叫了聲:“買綠豆糕?!?/br> “來啦——” 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伯從里屋挑簾出來,看見他,笑起來:“景元呀,又來給奶奶買綠豆糕?” “叔,我要兩斤現烤的,一斤一袋,分開裝?!?/br> “好,里面剛出了一爐,我給你裝?!?/br> 老式的油紙包著一塊塊綿軟的糕點,規規整整地封進紙袋里。周景元跟老伯再見,拎著兩個紙袋重新上了車,直接去了老趙家。 趙吉盛十五歲當學徒,干了近四十年的木工活,腦子活、手藝好,更難得的是心術正,肯教徒不說,別的誰問到他跟前,也都傾囊相授,不藏私。平日里在工廠,跟工友們相處融洽,徒弟們也服他敬他。要不然,怎么會他一萌生退意,三個徒弟即刻隨他而去。 老趙家的自建房在離工廠十公里不到的地方,翻新過的兩層小樓亮著燈,路邊停著一輛摩托車和幾輛電瓶車。 周景元下了車,接過代駕遞來的鑰匙,交給早一步等在老趙家門外的余田,進了院子。 葡萄架下,老趙和周澤安相對而坐,面前的木桌上是兩杯不知放了多久的茶。三個徒弟或坐或站,像幾尊門神一樣杵在各處。 “老趙,還有茶水嗎?”周景元一進門就嚷嚷開,手里拎的一袋綠豆糕順勢放在桌上,“渴死我了?!?/br> “你小子來干什么?” 老趙沒好氣地道,手不自覺伸向茶壺,重新添了熱水,倒一杯出來,嘴里埋怨道,“嫌我這還不夠熱鬧?” “我再不來,都快聽見您跟我爸的呼嚕聲了?!敝芫霸约毫嗔藦堈郫B椅過來,坐下翹起二郎腿。 “呸——”老趙啐他一口,“渴死你一張嘴也不歇著!” “那可不?怎么著也是‘話婆子’轉世??!” 說完,老趙先被他給逗笑了。想起這小子豆丁大的時候,被老周抱來廠里,胖乎乎的小rou團子誰都能抱,愛說又愛笑,個個圍著他轉,都無心工作。再大些,看著木頭和機器,什么都感興趣,老周忙,顧不上他,他就一會兒站在旁邊看他們干活,一會兒又被攆到邊上去坐著。老趙偶爾歇氣喝水的時候,逗逗他,他就一把抱住人不撒手,叨叨叨問個沒完。老趙要是想走,他就一屁股坐到人鞋上,連珠炮似的話說個不停。老趙被他念叨得煩了,實在沒轍,一邊罵他“話婆子”,一邊教他認工具、識木頭,或者讓他戴著手套拿小手錘釘幾顆釘子。 一轉眼,小子長大了,比他高出一大截。老趙既欣慰又感慨,想起過去那種單純的日子,不自覺嘆了口氣。 “嘆啥氣???”周景元拾起老趙面前的杯子,把冷茶潑了,重新給他續一杯,“我爸在這兒,你有什么苦什么怨都講出來,還怕他堂堂一個廠長沒法為你做主嗎?是吧,爸——”說著,他沖周澤安使個眼色。 周澤安收到信號,趁熱打鐵:“老趙,你也不必遮掩,這廠子大了人多了,肯定會有些雜音出來,你有什么就直說。咱們少說也打了三十多年交道了,我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嗎?” “老周,你跟你大哥兩兄弟把家具廠開起來不容易,我有點手藝能幫上忙自然不在話下。但是現在廠里有人拉幫結派,培養自己的小集團小勢力,風氣壞得很,你知不知道?”老趙從桌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周景元立刻掏出打火機傾身替他點燃,老趙瞥他一眼,繼續對周澤安說,“我終歸只是個手藝人,只想清清靜靜、老老實實守著這門手藝吃飯,不想每天待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心累,活也干不好?!?/br>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之前確實疏忽了這方面的管理。我前不久才知道有人搞小動作,不瞞你說,我已經在跟大哥商量對策了。你放心,這個廠不管發展到多大多強,它都必須是我當初拉你來幫忙時的那個工廠,誰要搞它,我絕不輕饒?!敝軡砂舱f的是實話,新的規章制度正在擬定,目的就是杜絕從管理層到車間的壞風氣。 老趙擺擺手:“別的我也管不了,只要我的工具箱在,我就不愁沒飯吃?!?/br> 眼見老趙并未因周澤安的一番話而松動,周景元趕緊寬他的心:“那就不想別的,安心用您的手藝做家具?!?/br> “你的那些電腦系統我搞不了?!崩馅w覷他一眼,“現在都是高科技了,我們這些老古董要遭淘汰了?!?/br> “您不那么多徒弟嗎?”周景元抬抬下巴,指指那三個小兄弟,笑道,“動動嘴皮子,指揮他們cao作不就得了,把關您還不會嗎?” 老趙眼睛一橫:“我都沒什么價值了,還留著干嘛?” “誰說沒價值了!”周景元從小就不怕他兇自己,死皮賴臉地纏著他,“我不還沒學會手藝嗎?師父先走了叫什么話!” 老趙抖一抖煙頭上的灰,白他一眼:“拜師禮都沒行,瞎叫什么‘師父’!” 周景元作勢就撤開椅子往下跪,老趙煙一扔,一把攔住他:“臭小子,你天生克我是吧?” “您不是氣我沒拜師嗎?” 老趙伸腳將煙碾滅,道:“我氣的是這個?” “那您說,到底是誰,我非把人找出來給您出出氣不可!”周景元起身,說話間就要行動的樣子。 老趙拿手指頭點他:“快三十的人了還不穩重!” 周景元順勢蹲下身耍賴:“那您再管我兩年?!?/br> 老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一句“考慮考慮”。 “您慢慢考慮著。我跟你說件事兒,月底在海城有個家居博覽會,邀請了咱們廠,師父,你陪我去吧?!?/br> 趁老趙還沒開口,周澤安附和道:“對,老趙,你領著他去,就當休假玩一圈?!?/br> “我不去?!崩馅w搖頭。 “走嘛,幫我掌掌眼,不然我被人騙了怎么辦?” 老趙一臉受用,雖說還端著架子,但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騙你的人哪有活路!” 周景元想起那位“梁小姐”,留個假號碼騙他的人還活得好好的。 既然周家父子都來遞梯子,老趙也不是全然無動于衷,“再考慮”的話頭儼然已經松了口。 走出院子,天已黑透。周澤安率先拉開后排車門坐進去,周景元坐進副駕,示意余田開車。 “爸,你怎么來的?”周景元系好安全帶,側身看向后排。 “你大哥送我過來的?!?/br> “大哥怎么沒留下和你一起勸老趙?”周景元又問。 老趙沒爽快答應留下,周澤安心懸著,不安穩,周景元一問,他沒好氣道:“我讓他回去了,來這么多人干嘛,打群架嗎?又不是街上的二流子?!?/br> 周景元回身,余田正好偏頭看他,兩個被影射的“二流子”對視一眼,心照不宣,不再吭聲。 回到家時,客廳亮著一盞落地燈,周景元的mama章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門口又動靜,抬頭看過去。 周澤安、周景元和余田三人換好鞋走進來,章芩起身問一句:“老趙怎么說?” “八九不離十?!?/br> “他還要考慮?!?/br> 一個是周景元的聲音,一個是周澤安的回答。 兩個人南轅北轍的反饋把章芩弄糊涂了,她狐疑道:“到底怎么樣了?” “讓景元跟你說吧?!敝軡砂蔡Р酵鶚巧献?,邊走邊抱怨,“我先去洗手間,在老趙家喝了一肚子茶水?!?/br> “奶奶呢?”周景元問,順便把手里拎的紙袋交給mama。 “奶奶睡了?!闭萝私舆^袋子,撩開看一眼,“綠豆糕嗎?” “嗯。今天怎么樣?”周景元往飯廳走。 “精神還不錯,飯量也好,就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