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月(1)
——“如今你需要的不是一個奴隸的安慰,況且我也不想做奴隸?!?/br> ——“再見了,大小姐。雖然說實話,我無法向你保證我們還會再次相見,不過,我畢竟答應過你嘛,就算是死也會回來見你的?!?/br>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屬于我的歸處,但我不會忘記你和夫人們給過我的,‘家’一樣的溫暖?!?/br> “……” 在下一場暴風雪到來之前,那張寫滿了清秀墨跡的雪白信紙卻先風雪一步,被我的狂怒和痛苦撕成一片片冰冷的雪花。 它們落在我的指尖,幾乎將我的手指凍傷。 她寫了很多廢話,密密麻麻,一會兒道歉,一會兒感謝。但我統統讀不明白,只覺得每一句都是對我的背叛。 我只是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為什么連她也要拋棄我離開。 明明只是一個卑賤的血奴……一個除了會招蜂引蝶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平凡人族,離開了我,她一定沒辦法在這個亂世平安地活下去。 雖然她很聰明,這些年來只是跟在我身邊陪讀,卻除了生理構造上就注定沒有天賦的魔法,什么都能學得和我這個主人不相上下。 但不管再聰明,再狡猾,再會討人歡心,她也只是一個弱小的人族,一個只能依附其他強大的魔族吃殘羹剩飯的奴隸而已。 為什么,為什么她那么聰明,就是想不明白,這些年她能過得很好,純粹是她一時走運而已?! 如果不是她十四歲那年湊巧被跑到市場上購買魔藥素材的死靈法師相中買了下來,成了母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如果不是有我這個寬容仁慈、也護得起她的貴族千金做她的主人,她老早就該在雪原上死了千八百回! 難道她以為換了個主人,換了個貴族的地盤,那里的貴族還能像貝尼拉多家這樣對她好嗎? 母親們曾像撫養第二個女兒那樣溫柔待她,供她吃好喝好;我呢,除了偶爾是會有些惡作劇,還要吸食她的鮮血,要求她履行作為血奴最基本的義務之外,也沒有很過分地強迫她做什么她不愿做的事??! 而且,我明明都向她許諾過,只要她做一輩子我的血奴,我就能護她一輩子的…… 所以……究竟是她在這種大事上該死的犯蠢,還是她根本就沒相信過我? 不相信我,一個連母親們死去時都無能為力、還要依賴著她的嬌生慣養大小姐,能成為真正獨當一面,保護得了她的主人嗎? * 也許我確實是不值得她的信任。 她離開了的第五天,我也已經癱在沒有了她的氣味的床上,就這樣頹廢地消磨了五天時間。 我拒絕了管家和女仆們送來的食物,還有他們自作主張打算給我重新找個血奴的好意。我甚至有些希望能就此餓死,追隨丟下我的母親們離去。 記得母親們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我還曾一整天都埋在她的肩頭哭哭啼啼??墒乾F在連她都離開我了,我卻一點也哭不出來。 胸腔好像在撕碎她不告而別,唯獨留下的那封信時,就跟著被撕開了一個很大的空洞。 因此當暴風雪如期而至,冰冷的寒風也呼嘯著穿膛而過。 這些天里我癱在臥房里渾渾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每一次半夢半醒間,都還會有仿佛指尖仍纏繞著她的發絲的錯覺。 仿佛只要打起精神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狡黠的笑容,挑釁似的對我眨眨那雙灰黑色的眸子:“早啊,大小姐,還以為你今天也打算睡到太陽下山呢?!?/br> 可是每次真正睜開雙眼,我只能被手邊空蕩蕩的被單判下現實的極刑。 我不得不承認,我也許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軟弱。 * 那是幾年來,第一次沒有我的雙親引領,也沒有我的貼身奴仆陪伴,單單由我只身出席的家族宴會。 天才的死靈法師、貝尼拉多氏族的家主海瑟·貝尼拉多突然殞沒,對氏族的其他支系分家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上位機會。 我的血統在他們看來本就無異于一場玩笑。重視血統和家傳的貴族們大多是些保守得要命的老古董,他們連海瑟真正視我的生母為摯愛,甚至為了保護她而死都不接受,更別提失去了雙親庇佑的我。 在他們眼里,我大概僅僅是海瑟研究某種古怪禁術時意外成功的實驗品。 因此那場宴會,餐桌上的佳肴并非主食, 各路沾親帶故的陌生血族都貪婪地盯著我,為了分食落在我手里的家主的遺產。 如果換做以前,被雙親們保護得很好的我,也許會在那個場合落于大人們的算計和恐嚇。但身邊沒了半個能依靠的人,疲憊和自從失去了我的血奴之后,就沉淪在暴怒里無處安放的心,卻好像找到了一處值得宣泄的曠野。 于是在大人們花言巧語的哄誘中,我站起身,掀翻了整張長桌。 “嘰嘰喳喳的吵死了!有什么可商量的?不管你們怎么看待我的誕生,反正我流著海瑟的血,所以她死了,我就是家主,就這么簡單!” 看吧,貴族的優雅和講道理,都是虛的。 餐盤碎裂的噼里啪啦就像歡呼。我在這些惡毒的親戚們的臉上看到了令我慰藉的懼意,不知怎的,恍惚間我又回想起了大概是和那孩子第一次發生爭吵的日子。 事情的緣由微小到想不起來,我們的歲數相仿,那時都不過是十三四的孩子,想必也是為了什么幼稚的事而吵架??傊疅o力的爭吵到最后,由我霸道地露出獠牙恐嚇她閉嘴結束。 她那時沉默著,看向我的目光顯露出幾分畏懼。雖然我并不希望她害怕我,但偶爾能讓她變得那樣溫順,感覺也挺不錯。 ……最后,我告訴在場的來賓們,凡是認我為家主的,就跟我走;有異議的,那便留在宴會廳里。 說完,我轉身離場,再隨手扔下一團烈火,燒了宴會廳。 * 正式繼承為家主之后,我的意志越發堅定。 各大氏族之間的勾心斗角,魔族各方小國的相互征伐,還有近些年一度崛起又分裂成幾支的賤民們的起義軍……魔族大陸的歷史和現狀看似混亂,其實始終遵守著某個古老的秩序從一而終。 那就是,弱rou強食,亙古不變的法則。 我將海瑟mama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記仔細讀過。不管是那使得她和異族母親一起孕育出我的,二十年來都極具爭議的生育魔法,還是復雜而危險的死靈法術,那些術式及咒語我都清楚地刻進了腦子里。 甚至在一次使用魔法的嘗試中,我意外覺醒了陳女士留給我的妖怪之力。 難怪從小我學別的魔法都不太上道,唯獨火焰魔法能信手拈來。 那時我才知道,在我眼里一直體弱多病、需要mama悉心照顧的母親,原來曾經在妖族故鄉那邊也是擁有高貴血統的大妖。她的本體是一種名叫“鳳凰”,擅長馭使火焰的古老靈獸,只是因長期留在魔族大陸,被魔力侵蝕了身體,生下我之后不幸落下了殘疾。 接受了雙親留下的地位、財富和力量,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我就變得強大到能重振貝尼拉多家的威名,還接連主動出擊,吞并了曾參與謀害雙親的那些氏族的地盤,成為霸占雪原一角的“烈焰魔女”。 與此同時,其他古老的高貴氏族,也漸漸向我提出合作甚至聯姻的請求。 我也沒有自信到覺得自己能成為稱霸整個雪原的至高王者;不如說,我從沒有過這種野心和打算。而且戰爭因為義軍的崛起變得更加激烈,影響范圍也格外廣大,要在情勢千變萬化的亂世之中維系貝尼拉多家現有的地位,穩固自己的勢力,理性來看,聯姻,或者說拉幫結派尋找盟友,是很有必要的。 但看到那幾封懇請聯姻的信函,我就難以自制地想起以前還有我的血奴跟在身邊,出席幾個家族之間的社交宴會時的場景。 那時我十七八歲,母親也建議我,去嘗試和門當戶對的貴族少爺或小姐談一段戀情。 可是那天,我卻攥起拳頭,揍了調戲我的血奴的那個混蛋少爺。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我是會喜歡上低賤的奴仆的那種,愚蠢的濫情大小姐。 雖然那夜之后,我經常惡劣地要求她脫去衣服做裸模讓我畫,又在她反過來惡劣地挑釁我,故意擺出那些很色氣的姿勢時沒骨氣臉紅到耳根;我也總是抱著效仿其他貴族主人那樣,要她給我暖床侍寢,卻又只是被她笑吟吟地盯著私處,就驚慌失措地把她轟出了閨房。 我確實喜歡在沐浴時順勢將赤身裸體的她圈進懷里,咬住她的側頸吸食鮮血,感受她小動物般的顫栗;也為在每個夢到雙親而流淚的夜晚,醒來就能被她關切而溫柔的目光籠罩而安心;而且十分享受,那些能看著我的紅發和她的黑發靜靜地交織,落在枕頭間、床單上的早晨和夜晚。 但,那份為她而起的悸動,和被她拋棄之后的痛苦,一定都只是出于,我堅信她應該是屬于我的所有物的,占有欲吧。 畢竟我是她的主人,侵占她的身心本就是理所當然。 在新的夜晚,我將酒潑在談崩了的相親對象臉上,而后在那位小姐嚇得臉色蒼白,明顯憤懣非常卻又不敢對我發火之際,瀟灑地轉身離去。 風雪平息過后的晚風涼薄卻不那么刺骨,拍碎在我的臉上,使我在酒意之間,忽然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了,我之所以會失去她和雙親的原因。 理由只有一個,過去的我,太軟弱、太無能了。 剿滅,稱霸,侵占,守護……全都只是強者才有的選擇。 * 失去她之后的第三年春天,我第一次從別人那里聽說了關于她的消息。 來談生意的商賈神神秘秘地說。 “……公爵大人,說起來,您知道那個以紅色半月為旗幟的義軍嗎?之前我們商隊路過希里亞城附近,撞上了那支軍隊,被他們給攔了下來檢查……咳,您猜怎么著?我親眼看到那支軍隊里,有個女人特別像您從前飼養的血奴??!” “誰?” 實在不抱能重新見到她的希望,我甚至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 可商賈說得認真:“就是以前跟您形影不離的那個人族跟班哪!雖然我沒有看得多清楚,也沒和那女的說上話,不敢百分百保證。但人族的黑發黑瞳的女性,我這輩子也就見過您那血奴一個,很可能就是她哇!” 我如遭當頭棒喝,腦袋瞬間“嗡”了一陣。 “你是說,我的血奴離開貝尼拉多家之后,跑去參加義軍了?她有病啊,圖什么?呆在我家吃好喝好,有什么不滿,卻要跑去打仗找死?” 商賈搔搔后腦勺,心虛地訕笑:“這……誰知道呢。也可能是我看錯了?!?/br> 這個話題很快就過去了。但在打發走商賈之后,我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出于某種或關切或陰暗的復雜心理,我疑心她是沒能找到像我這樣會罩著她的好主人,因此混不下去,才急病亂投醫跑去義軍混飯吃。 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我不禁想象,如果我能將她找回來,讓她看到曾經被她嫌棄軟弱的大小姐已經成為了稱霸一方、手下統合了七八個大氏族的貝尼拉多公爵大人,她會不會哭著懊悔以前不該離開我的身邊,主動重新戴上項圈,發誓一輩子做我的血奴。 那樣的話,我也能做她一輩子的主人,保護她一輩子了。 這次,一定要在她身上徹底打上屬于我的標記! 我在心底咆哮著,高喊著。 似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我就久違地做了春夢,夢見她脫得一絲不掛,騎在我的大腿上,紅著眼眶,撒嬌似的軟糯糯地叫我主人,還牽著我的手,不斷吻我的手背和指尖,脖子上掛著刻了我的名字的項圈。 在夢里,我被她親得很興奮,明明脫光的是她,我的內褲卻沒一會兒就濕透了,不由得高傲地向她下令,要她跪下來給我舔。 她表現得格外聽話順馴,好像真的變成了對我百依百順的寵奴,不像過去現實里差點發生那次那樣調笑地看我,而是紅著臉,閉上眼睛,靦腆又溫柔地侍奉我。 “大小姐……唔,主人……喜歡,我最喜歡你了,以后再也不會離開你了……哈、主人,我是屬于你的……” 早晨醒來,我發現自己的腿間一片黏膩。 接下去的幾個月,我都派了線人去各地貧民窟和嘈雜骯臟的集市,還有靠近交戰前線的那些城鎮,打聽義軍里的人族女性的消息。 不過戰火紛飛之中,精確到個體的消息自然不那么可靠,尤其她當然不是什么重要的頭目,得來的情報眾說紛紜。 好消息是,基本可以確定赤月旗幟的義軍里的確有這么一個人族女性。 壞消息是,有關此人身份的說法亂七八糟。 有的說,她已經是某個分隊的小領導了,有的說,她大概只是一個后勤營的小兵,也有的說通常軍隊里種族稀罕的美人,都是用來充當軍妓的存在,想必她就是這種情況…… 我時而心疼地希望她真的憑借那份擅長洞察人心的狡猾,混出了些許名堂,起碼不至于挨餓,受到其他魔族賤民的欺辱;時而又惡毒地想象她因為背叛我而付出代價,落得任人蹂躪的下場。 但我終究舍不得。 她畢竟應該是獨屬于我的東西。 我越發迫切地想去解救她,幻想自己能成為將她從殘酷戰爭中打撈上岸的救世主,好讓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 * 亂世之中消息并不靈通,我收到赤月軍主力覆滅的噩耗,已經是在那起事件過后的半個月了。 而幾乎就在我沉浸在她可能真的戰死了的迷茫和驚恐里時,那個暴風雪肆虐的夜晚,莊園的大門被不速之客打開。 大半夜,“篤篤篤”的敲門聲機械而詭異。 “……誰???” 時間太晚,就連女仆們都回房歇息了。要不是我恰好難以入睡,想要再續上一杯血酒排遣心事,恐怕也絕不會去主動打開這扇門。 這扇……該死的門。 如果我能預知門背后的存在,和未來的命運,我一定不會選擇打開那扇門。 可就在那個時間點,對未來一無所知的我,只是沉浸在極度的擔憂和迷惘里,卻忽然嗅到了門后藏不住的血腥氣,隱約好像有一絲熟悉的味道。 又怎么可能不打開門,去迎接那個…… “我回來了,普莉大小姐?!?/br> ……披著她的皮的怪物。 熟悉又有些陌生了的聲線,點燃了我渾身血液。我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撞開了大門,焦躁的呼吸和渴盼的目光,就那樣撞在了黑發女人金黃璀璨的詭異瞳仁里。 “我是來遵守約定的:即使死了,也要回來見你?!?/br> 只見女人披著殘破的布塊,用以蔽體的幾乎只是她散亂的長發和沾染全身的血污。朝向我的面容雖然一如我記憶里的那樣秀美,卻木然得好像失去了靈魂。 可那時,我太想見到她的激動壓倒了所有的理性,竟一時沒有去多想這股縈繞在她身上的腐臭氣味,其實顯然的已不屬于活人。 而只是愚蠢地打量著她懷中抱著的,用幾塊破布包裹起來的幼孩。 “這、這是……你撿的孩子?” “不,是我生下來的?!?/br> 魔王淡淡地說,金色的眼睛定定地盯視著眼前的紅發女性。這張漂亮而乖張的臉曾充盈了她的記憶和腦海,此刻真正見到了她,卻只令魔王深感困惑,不記得曾經的自己許下這種約定的緣由和心情。 因此最終也只能微垂眼簾,將目光投落在這與她血脈相連的女孩臉上,僵硬地牽起血染的嘴角。 “她是我唯一的血親,我唯一的歸宿。因此我為她取名,隨我的姓氏,借神的真名,叫做‘林影’?!?/br> *** 好了,我先嘲笑史詩級敗犬大小姐(bushi) 主線正文會在周末連更幾章,快進到母女重逢。 《暮月》篇章也是正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許算是媽咪個人番外,雖然是以普莉的視角展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