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容淖目光往門檐下尚未褪色的喪白燈籠一掃,心下難免嘆息。 嘠珞上前推開門扉,朽木吱嘎。 容淖回過神,喚住徑直往院內去的嘠珞,“你悄聲去隔壁替我尋個人,我自己進去?!?/br> 她指向對面門庭幽閉的貝子府。 月余光景,曾經探出頭的木瓜海棠已然開敗,盛紅謝去,綠葉間嵌著比指頭尖還秀氣的翠果。 “可是貝子爺早已返回漠北,公主是要找誰?”嘠珞遲疑道,她近來在此頻繁出入,自然對隔壁府中閑事有所耳聞。 容淖輕聲吐出一個名字,叮囑嘠珞不要驚動貝子府的主人后,轉身邁進小院。 昏暗的倒座間內涌滿常年不見光的霉潮氣,正午白日也得點燈燃燭。 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老夫人半倚在床頭,衣裳盤扣系得一絲不茍,華發梳成齊整團髻,面容舒展平和。 打眼一瞧,竟比容淖初次見她時,更精神幾分。 可仔細觀察,會發現老者兩側臉頰上浮著不正常的紅暈。 床邊立著個干瘦的中年婦人,先前嘠珞說過,她找了自己額娘來幫襯,輪流照看老夫人。 嘠珞額娘顯然早就知曉容淖的身份,慌手慌腳行完福禮,立刻垂首低眉退了出去,把倒座間留給這對只有過一面之緣的祖孫。 “你回來了?!崩戏蛉硕ǘㄍ蛎寄繛囦偕x的少女,悠悠半生歲月記憶紛至,擊碎眼底的渾濁,破開一絲清亮。 也不知她哪里來的力氣,突然歪過身子,死死攥住容淖的手,奄奄恨聲,“你仗著一副好皮囊向來不省事,偏心大膽小,不修己身,注定成不了氣候?!?/br> “從你不管不顧一腳她入宮門起,我與你阿瑪就護不住你了。風斜路阻,盼你回頭,卻再回不了頭?!?/br> “不過你莫怕,歧路盡頭,我與你阿瑪會一同來接你走,今朝只是先行一步?!?/br> 容淖明了老夫人意識迷亂,把她錯認成困頓深宮的通貴人在臨終話別,猶豫著反握住老者枯瘦如柴的手,干巴巴回應,“嗯,好?!?/br> “不怕,不怕……”老夫人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直到進氣多出氣少,唇角津液不受控制溢出。 容淖替她擦拭干凈,又費力把人挪回靠枕上。 容淖做這些的時候,老夫人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緩緩闔上,抓她手的力道也逐漸松了。 容淖頭皮驟然發緊,顫著手準備試探老夫人鼻息。 哪知老夫人猛地睜開眼,拔高嗓音清楚喚道,“姬蘭!” 容淖被這凄厲叫聲嚇得一怔,發現老夫人雙目比之方才更顯清明,灼灼若有光。 面上更是憂慮、遺憾、欣慰、慈愛、解脫等情緒細密交織…… 似是徹底醒過神了,分清了眼前的她并非通貴人。 只聽老夫人‘嗬嗬’重喘幾聲,費力道來。 “先賢有云——賜子千金,不如授子一藝。授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br> “姬蘭一名乃我與先夫共議,取自不息奔流,其中期盼不過‘活潑無畏’四字,是我們給她的第一份禮物?!?/br> “同為人之父母,我相信當初她把姬蘭這個名字給你時,與昔年的我們心境相仿——太陽東升西落,河流永不回頭?!?/br> “日后,你當如不息奔流去走你的路,不必為她的福禍生死瞻前顧后?!?/br> 容淖聞言面色微詫。 老夫人話里話外,好似知曉過往宮中諸事,才至對通貴人失望至此,臨終之言竟是讓她壁虎斷尾。 轉念一想,嘠珞伺候在老夫人身邊有日子了,那丫頭對親近之人從不設防,難免有口風不緊的時候。 容淖不過略微走神,回神時發現老夫人早已是淚流滿面。 可那雙目濁液也蓋不過半生悔恨凄涼,喟然長嘆一聲,“養子失教,禍及無辜,乃父母之過,地獄人間自當償還,不該累為后人苦債?!?/br> 臨終贈言,字字誅心,卻是慈愛塑骨。 容淖望過涕淚縱橫的老者,面前這人分明與她堪稱陌生,但或許是親緣作祟,無聲息間,絲縷羈絆纏濕雙眼。 容淖略略垂首拭掉面上濡濕,與此同時,老夫人倏地伸出枯爪似的手朝幔帳拉扯什么。 用力過度的緣故,青筋暴凸,唇齒歪斜,涎液四流。 “那……” 老夫人聲音戛然而止,拉扯幔帳的手倏然垂下,雙目潰散無光,眼皮卻未曾闔上。 容淖茫然望著這一幕,幽暗不見天日的屋內,瘦骨嶙峋的老者遺容猙獰,堪稱驚悚,尤其是那一雙不甘瞑目的眼,詭異森然。 可容淖并沒覺得被恐懼包圍,她靜立原處片刻,發現順著老人視線所及之處,幔帳間懸著一只不起眼的舊荷包。 容淖取下荷包,解開褪色的系繩。 映入眼簾的是一把上了年頭的金鑲玉長命小鎖,背面書著一個滿語名字。 ——‘那丹’。 老夫人未完的遺言,應該正是這個名字。 容淖隱約記得嘠珞曾經提過一嘴,老夫人那個失蹤多年的兒子因生在炎炎七月,驕陽無匹,故而得名那丹。 容淖微不可察嘆息一聲,把荷包重新系好安置在老夫人枕邊,顫手覆上那雙不瞑目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