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因為他要利用時間讓這份愧疚不斷發酵,直至扎根,為容淖取信甚至掌控他們鋪路。但又擔心他們會耽于光陰,把容淖拋在記憶后。 關于容淖這個六公主,宮內宮|外|流言不少。 有笑她毀容無顏,病體殘軀,生于富貴無福享;有嫌她出身低微,但侍寵生驕,性情古怪;這兩者都浮于表象的,不算緊要。 目光深遠之人,往往會嘲她蠢笨短視,腦子不太好使。 明知自己將來會下降策棱兄弟之一,隨旗漠北,天高皇帝遠,君父不可能時時庇護她。她竟只顧置氣,不知趁著年少多多籠絡夫婿,為將來歸牧蒙古找好倚靠。 如此種種,事關帝女名聲,若無皇帝默許,又豈會輕易流傳出宮,輾轉萬人之口。 說到底,又是皇帝在為她來日嫁入漠北后做打算。 皇帝就是要讓策棱兄弟乃至所有漠北殘部的人,都忽視甚至輕視容淖,認為她病弱蠢笨,是被養廢了的公主,紙糊美人燈一個。 ——不足為懼,不加設防。 如此才能給容淖可乘之機。 為了皇帝的宏圖大志,容淖自幼時起,頻入乾清宮,雖從未真切接觸過政務,但多年耳濡目染下來,她知廟堂派系之爭,也通市井粟米錢貫。 阿哥們是在上書房慕經史子義、輾轉六部歷練長大的;而她是在乾清宮直面權力陰謀、角逐制衡長大的,詭謀韜略較之阿哥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入漠北,和親事小,攬權為大。 左右都是舍女子安江山的買賣,著實丟人。 “咔嚓——”鈞瓷茶盞砸得粉碎。 “放肆!”皇帝被容淖一語中的戳到了肺管子,怒發沖冠,憤指容淖,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你在埋怨朕!” “女兒不敢?!比菽滓怀度股?,把濺到裙角的碎瓷片抖落,慢條斯理道,“從頭到尾,我不過是因著策棱兄弟與我重逢后的態度不如預期親厚,往深處問了一句,若計劃橫生變故,我與他們如何區分勝負。不曾想,竟惹得阿瑪憤怒至此?!?/br> “我記得阿瑪曾順口說過,恐懼到極點是憤怒,無能到無助也是憤怒,怨天怨地怨人?!比菽字鲃佑匣实蹘子麌姵雠鸬碾p目,不避不躲,“我不知阿瑪所怒為何,無法對癥下藥認錯勸慰,便為阿瑪講一件趣事吧,但愿阿瑪聽后能消消氣?!?/br> 皇帝怒在心頭,哪里愿意聽容淖胡扯,氣得又要呵斥。 容淖似早料到他的反應,語速飛快,根本不給他插話的余地,“我前幾日新收了一個小太監,擅制紙鳶,竟把硬翅與軟翅的優點中和了。做出來的紙鳶精美、易起飛、且不講究風時。好了,阿瑪,我講完了?!?/br> 容淖話利落,人更利落。言罷,徑直起身行禮,往外走去,“今日午膳阿瑪應是對著我用不下去了,女兒先行告退?!?/br> 皇帝乃是在前朝后宮都聽慣機鋒的人,如何能聽不出容淖話中大有深意。 什么中和軟翅與硬翅的紙鳶,更精美、易起飛——不過是暗指他多年來在策棱兄弟身上下的功夫不夠,沒有把他二人的恭敬與烈性鍛合好,遺留下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只是這‘不講究風時’,莫非是指大阿哥自作主張安排策棱兄弟入內宮見她,時機不對。 皇帝斂眉盯著湖心亭外那道纖弱背影,怒氣被猜疑盡覆。一時間竟分不清,她今日這番做派是當真疑惑,還是變著法、往深里給策棱兄弟和大阿哥上眼藥。 不夠穩定的策棱兄弟需要捶打,知道一星半點上意便揣度著自作主張的大阿哥更需要磨練。 三言兩語一個故事,把得罪她的人都牽連進去了,他這個女兒…… 皇帝目隱復雜,直到容淖背影顫顫巍巍踏過長條板,順利踏上烏篷船。他這才起身,負手朝外沉聲交代,“小六,你那藥最近猛地停了,一時半會兒身上肯定不爽。眼下距啟程趕路還有一兩個時辰,你可去行宮東側那池湯泉泡泡?!?/br> 容淖身形一愣,若無其事回頭,含笑頷首。 - 行宮東側那池湯泉按制本該是皇后享用的香湯。 今上后位虛懸多年,湯泉幾乎沒人動過。 偶爾皇帝興致好,倒是會賞幾個得寵的后妃去東側湯泉附近的小湯池耍耍。 不過如今正值盛夏,御駕為避暑出行,妃嬪們身嬌體弱,沒人會大熱的天跑來泡湯泉,自討苦吃。 容淖索性不再顧忌,吩咐嘠珞與孫九全守在外面,自己沾水把面上涂抹斜紅妝的脂粉粗略擦拭,披散烏發猛地扎入水中,自由自在鳧水。 終于玩得累了,沒骨頭似的趴上池邊那塊干凈的黑曜石上,從宮女事先備好的水果冰碗里的,專榨那一點又甜又涼的冰水小口喝。 頭頂枝繁花盛的廣玉蘭樹蔭分去灼日大半光彩,只余斑駁碎影灑落容淖滿身,不熱,只覺溫暖。 容淖隨手從樹下扒拉了一朵廣玉蘭聞了聞,然后又頂在濕漉漉的烏發正中間,不經意打了個哈欠,早起的疲憊迅速襲來,合著塵世煦日迅速裹走神智。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容淖閉目睡去,并不知不遠處花圃間,有一女子反復打量她素白如玉的側顏一陣,提著花飾繁復的花盆底鞋,悄無聲息從湯泉苑那道不起眼的小門快速遁去,再無蹤跡,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