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應小滿心情頓時大為不好,扯了下身邊郎君的衣袖,低聲說,“別理他?!?/br> 晏七郎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緊不慢舀了個豆粉圓子,接過雁二郎的話茬:“怎么,小滿托你想法子暗中潛進晏家?” 一句話把雁二郎給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氣梗在中間。他當街重重拍掌幾下,引來路過行人的詫異眼光。 “原來你都知道?有意思。你們兩個實在有意思?!?/br> 應小滿:“……”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幾根纖長手指rou眼可見地蜷了蜷,視線悄然偏移去旁邊。 三分尷尬,四份心虛,五分惱火。 雁二郎實在靠不??! 笑面虎,當面說反水就反水。這廝還不如晏八郎靠譜! 越想越惱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過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還吊兒郎當地沖她彎唇而笑。 蜷去旁邊的手指頭被挨個捏了捏。應小滿的視線從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側。 晏七郎攥著她的手,溫言安慰:“小事而已,別理會。越搭理他竄得越高。我們繼續吃自己的?!?/br> 于是兩人繼續吃冰。桌下的手指頭勾著手指頭,邊吃邊親昵地低聲交談幾句。 雁二郎站在街邊,瞧在眼里,心火有點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無事便瞪他,兩三句對話把他沖得八丈遠。 雖說嗔怒也動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紀,笑起來肯定比發脾氣更甜更好看。 瞧瞧現在,小扇子似的濃長睫毛忽閃幾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靨兒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這兩個一會兒吵吵鬧鬧一會兒和好,一個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東西,既不阻攔,又不肯給;另一個心里分明惦記著晏七郎的情分,還潛進晏家偷東西?! 晏家有什么值錢物件,值得應小滿這般惦記? 唰地一聲,折扇打開,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邊親信眼瞧著,嘆著氣悄聲勸說,“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膠似漆的,即便橫插一桿子,也插不進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華樓上這幾日據說又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掛牌見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閉了閉眼,熟悉的感覺升騰心頭。 酸爽,憋屈,生平罕見,難以形容的銷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個,他還就單單瞧中眼前這個看不上他的。 盯著人群里耳鬢廝磨、盡顯親昵的一對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來,不怒反笑。 “別看他們如今情意綿綿、如膠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貴物件還在。一個想要,一個不給,這兩個遲早還得翻臉?!?/br> 他懶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謀定而后動。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樹樁子邊上候著,坐等小白兔自己撞進懷里?!?/br> 沿街踱出幾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離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語說什么?”應小滿邊吃邊嘀咕:“瞧那一臉算計模樣,不像在說好話?!?/br> “不管他私下謀劃什么?!标唐呃煞畔挛迨?,兩人起身交握著手繼續逛街: “總之不懷好意,不可相信。來,小滿,細說說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潛進的晏家大宅?!?/br> 小滿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不能說?!?/br> 兩邊互看一眼,手拉著手默默地繼續走出幾步。 應小滿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東西。見面就想挑撥我們吵架?!?/br> “莫了他上的當,我們不吵架?!逼呃煽隙ǖ卣f。 “嗯?!?/br>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壞,挑撥我們。以后離他遠遠的?!?/br> “嗯!” —— 這天晚上盡興而歸。 沿路吃過五六處宵夜攤子,直到肚皮圓滾滾地再也撐不下,應小滿拉著晏七郎的手,堅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葉雞帶回家,嘗嘗阿娘的手藝。 晏七郎有顧慮。 “你母親對我印象不佳。如今貿然登門,不請自來,會不會得老人家厭惡?” 應小滿招呼他湊近,悄悄吐露一個秘密。 “自打我娘發現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連他自家老娘都差點沒看顧好,她就不怎么數落你了。上回你請來的郎中醫術高明,娘還說要尋個機會謝你來著?!?/br> 晏七郎揣摩著其中的細微轉變,“所以,我又可以登門拜訪了?” 應小滿拉著他的手,彎眼笑:“還能吃得下么?荷葉雞別帶回家了,我請你上門吃?!?/br> —— 說是上門吃雞,應小滿接連吃了五六攤宵夜,肚皮撐得滾圓,哪里還吃得下。 晏七郎瞧著人身材修長偏瘦,進門坐下之后,慢條斯理地開始動筷,居然吃得還不慢。 “飯量可以啊?!睉M驚奇地說,“看不出?!?/br>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這個年紀,飯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著去了?!?/br> 兩人對坐在在小院里燈籠高掛的桂花樹下。應小滿眼瞧著桌上半只雞逐漸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銅鑼巷養傷那陣子,該不會餓著他了罷…… 阿織已經睡下,義母還沒睡。屋里傳出幾聲低低的咳嗽,義母隔窗喊,“伢兒,七郎來了?” 應小滿:“嗯!帶七郎回來吃荷葉雞。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別起來?!?/br> “我才不起來?!绷x母哼道,“你個伢兒生氣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說清楚了?下回七郎再來敲咱家的門,開門還是不開門?” 應小滿:“……” 義母:“趁著七郎人在,跟人家當面說清楚了。省得門外一趟趟地來敲門,門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rou剁到我耳朵疼?!?/br> 應小滿:“……說不清楚。吃完再說??倸w娘你別問了?!?/br> 晏七郎邊吃邊擺弄雞骨頭。 清香撲鼻的半只荷葉雞吃完,雞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雞的形狀,晏七郎起身洗手,稱贊說:“京城罕見的美味,不知可有機會再嘗第二次?!?/br> 義母從自家女兒那邊沒問出個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問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兒說清楚了?她愿意讓你進門了?只要你能進門,荷葉雞家里有的是,隨便你吃?!?/br> 晏七郎答:“今晚登門,吃了應家半只荷葉雞,理當報答。應夫人,小滿過世的義父的當年經歷,關系到我和小滿吵架的根本緣由。今晚當面問過應夫人,若信得過我的話,還請直言回答?!?/br> 義母咳了幾聲:“老頭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話。七郎勸勸伢兒,老頭子臨走前犯倔,叮囑她的那樁報仇事,叫伢兒心里別惦記了。安安心心過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強?!?/br> 晏七郎:“還是要問個清楚究竟?!?/br> 于是隔窗一個問,一個答。 應小滿過世的義父,年輕時在外地的舊事,義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應家時,義父已經落戶在村子里四五年,當時年紀在三十上下。雖說瘸了條腿,進山混口飯吃不成問題。但面相兇惡,村里少人敢接近。義母娘家人多家窮,飯都吃不飽,義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義母提出幾次抱養個孩子。 “咱家那時候窮。你爹畢竟瘸了條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獸,能拖只黃羊出來便算大進賬。我商量抱養個孩子,說實話,起初也想著抱養個男娃兒,給你爹留個后。畢竟你爹年紀大了?!?/br> 連提幾次,義父始終沒應聲。如此過了幾個月,義母自己都把提議抱養的事給忘得差不離的時候,義父突然問她,“女娃兒要不要?” 義母問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養個男娃兒,算是替你應家留個后。抱養個女娃兒,你想啥子呢?” 義父說,“女娃兒你不喜歡?” 義母便如實答:“女娃兒乖巧。我其實更喜歡女娃兒。這不是想著替你老應家留個后——” 義父不在乎。 “這輩子手上身上處處沾血,命硬沒被閻王收了去,活夠本了。誰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養?!?/br> 又過了七八天,義父上山打獵。 下山時抱回來一個剛出生還未滿月的女嬰。便是應小滿。 應小滿坐在桂花樹掛起的燈下,一句“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養”聽得她淚眼汪汪。 晏七郎卻敏銳地抓住了事件的另一個角度。 “應夫人幾次提起抱養,小滿的義父都未回應。直到幾個月后初次回應時,明確提出養女娃娃。又過了七八日,果然山里抱回一個女嬰。當時女嬰還未滿月?!?/br> “竟然如此之巧。家中決意養個女娃娃,才過七八日,山里便出現一個棄養的女嬰。偌大的山頭,處處都可以丟棄,隨時會被野獸叼走,又剛好叫你義父上山途中撿著。簡直是求官得官,求財得財,山神廟也沒有如此靈驗。按常理來說,巧合太多的事,往往便不是巧合?!?/br> 窗戶打開了。 屋里屋外坐著的娘兒倆四只眼睛齊刷刷瞪過來。 “啥意思?!绷x母問。 “有沒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約定領養?!标唐呃伤尖庵f: “應夫人提起抱養事后,小滿的義父便暗中搜尋合適的人家。直到幾個月后,那戶人家有女嬰出生,他才明確和應夫人提起抱養。這時抱養事已確定下來。所以他的原話以極肯定的語氣說‘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短短七八日后,尚未滿月的小滿便被抱養回家,假說山里撿來的?!?/br> 應小滿混亂地想了片刻。 這么說,她不是被親生爹娘扔在山里棄養,而是被提前約好,從親生爹娘家里直接抱回應家撫養? 左右都是棄養,有啥區別。反正她只認自家爹娘。 應小滿心里咕噥著,推了一把七郎,“別說了,我娘眼淚都下來了?!?/br> 義母果然在屋里淚汪汪的,不住地抹著發紅的眼角。 “七郎這么一說,我心里就安生了?!?/br> 應小滿:……? 義母抹著淚說起去年的舊事。 義父頭七停靈的靈堂上,鄰村張家的婦人死活要把應小滿拉走,說她是張家扔去山里的娃兒,如今要尋回去。義母當時跟他們拼命地爭,怕這幫子陌生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十五年長大的女兒給帶走,怕他們對女兒不好,怕小滿被帶回張家又給轉手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