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別騙我了,快從墳里出來抱抱我……” 夢里哭得太厲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聲喊門時,腦袋暈乎乎的,半晌分不清東南西北。 應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織,站在門邊仰頭看來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嬸娘,阿姐,來了個郎中,背著好大醫箱?!?/br> 義母起得也早,當即出屋迎接,客客氣氣把郎中請進門。 應小滿暈乎乎地洗漱完畢,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幾句,接過郎中開好的方子,借著晨光仔細打量—— 這回的藥方子密密麻麻寫滿整張紙,許多不認識的藥名,和之前幾個郎中開的尋常補氣方子大不同! 她登時精神大振,捧著方子挨個細細地問藥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極好,捻著短須挨個回答,極盡詳實。 應小滿越聽越清醒,越聽眼睛越亮。這位郎中不一般,瞧著像有大本事的! 趁著把郎中送出家門的功夫,她站在門邊悄聲問:“郎中給個實話,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癥,這個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為難,如此跟她說:“若說病癥,其實不算急病。多年寒氣入了身體,傷了肺腑。你家母親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邊,亦或經常去水邊洗菜洗衣之類的勞作?” 應小滿連連點頭,“老家靠著漢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嬸娘們去水邊洗衣裳?!?/br> “那就對了。幾十年一點一滴積下的寒氣,年輕時不覺得,年紀大了便熬不住。寒氣入體引發眩暈,寒氣入肺引發咳喘?!?/br> 郎中又格外叮囑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氣入肺的癥狀嚴重。夏天還好些,當心這個秋冬?!?/br> 應小滿的一顆心登時緊揪到半空里,聲音都開始發顫:“當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說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嚇了一跳,急忙點了點方子,“應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陰養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來,莫要拖去秋冬,引發更嚴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藥咳喘就會減緩,小娘子別哭啊?!?/br> 應小滿不好意思地飛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個晚上我娘咳著咳著,突然嘔了血,把我給嚇得……” “嘔血?”郎中登時皺起眉頭,“不對。你娘身上積攢多年的慢性寒癥,即便寒氣侵入肺葉,應該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嘔血如此嚴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會不會咳得太厲害,傷了喉管?喉管猛咳傷損,有可能出血。你回頭問問你娘,最近說話吞咽時有沒有喉嚨疼痛的癥狀?!?/br> 應小滿長長呼出口氣。 前日驚見的一口咳血始終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原來是虛驚一場? 始終微微蹙起的眉眼終于徹底舒展開。她的臉上忍不住帶出了笑,喜氣洋洋送郎中出門去。 郎中臨別時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從懷里又遞過一張方子。 “剛才的藥方是滋陰養肺功用,這張藥膳方子用于溫補調養,每日早晚粥湯帶著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br> 應小滿本能地收下藥膳方子,站在門邊目送郎中離去。 直到閂好了門,領著阿織往小院里走回幾步,她腳步一頓,疑惑地問灶臺邊忙碌的義母。 “娘,這位郎中面生,頭一回來我家??墒悄阕蛱斐鲩T請來的?” 義母摘菜的動作停下,回頭納悶說,“昨天出門只去了趟布莊,扯了幾尺布,我就回來了。郎中不是你請的嗎?” 應小滿:“……不是?!?/br> 她知道誰請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沒鬧翻之前,當面提起過阿娘的病,還提起過藥膳方子…… 她閃電般把藥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細瞧了瞧。 洋洋灑灑開出二三十味藥,藥名越看越眼熟,眼瞧著正像前一陣被阿娘不知藏去何處的那張,一模一樣的藥膳方子! 應小滿心情復雜,手抓著藥膳方子,人站在樹下久久地不挪動。 義母沒察覺她這邊的異樣,還在灶上邊生火邊嘀咕: “你沒請,我也沒請,哪來的郎中?總不能是城南河邊的李郎中還記掛著咱們,特意托了城北同行來尋咱家治???” 應小滿:“……” 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傳來好大一聲嘆氣。聲線清脆,尾音拖得老長,煩惱明顯。 “怎么辦?!睉M苦惱地嘀咕。 義母:“什么怎么辦?” 應小滿不說話。 人往西走幾步,敞開的西廂房門邊,碎花包袱安安靜靜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氣急跑回家時,一路上念頭亂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擱在廂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門。 后來被老娘打了個岔,把這事給忘了。 睡夢里又隱約想起五六次,清晨起來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門。 等她清晨起來,七郎請來的郎中卻也登了門。 滿嘴沒一句真話的騙子,偏偏又不完全是個騙子。 一個真心實意對她的騙子……? 應小滿站在廂房門邊煩惱地琢磨半日。這是個什么物種? 半晌也想不出個子丑寅卯,索性把傷神內耗的念頭往身后一拋,從灶下拖出半扇羊,開始準備今天出攤的鮮rou。 —— 雁二郎這天早晨尋來rou鋪子。 兩天沒見,不知他做些什么,兩只眼睛熬得通紅,迎面倒把應小滿驚得一跳。 雁二郎頂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神色莫測地繞著rou鋪子轉了兩圈。 排隊買rou。 “五斤rou臊子。不著急,細細地切?!?/br> 買rou的都是主顧,莫三郎和晏七郎的生意她都做得,雁二郎的生意有何做不得? 應小滿斬下一大塊連皮帶軟骨的羊筋rou,提刀切rou臊子。 連綿不絕的刀聲里,雁二郎唰地打開象牙扇,抬手扇了扇風,笑了聲。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好。 “七舉人巷西邊出去,沿街走三百步。我在我們約好的徐家當鋪里,不眠不休等了你兩日,小滿娘子?!?/br> 應小滿手里的刀聲一頓,恍然。 她終于想起她忘什么了。 “對不住?!睉M實誠地說,“傳消息的事忘了。這樣罷,今天的這五斤rou臊子不要你錢,我請你?!?/br> 雁二郎眼神炯炯如狼。 兩天硬撐著沒睡,打獵撲了個空,始終叼不著小白兔回窩的餓狼。 “五斤rou臊子,加起來值不了一貫錢。區區五斤rou臊子,買得了我兩日不眠不休的折騰?” “哦?!睉M繼續切rou,“五斤不夠的話,再加一斤?” 雁二郎笑了。給氣笑的。 “再加五斤rou臊子,細細地切。哥哥我不差這點小錢。如數給你付清,借著斬rou響動多和你說幾句?!?/br> 雁二郎手里的折扇開了又合,追問,“你上回進去又出來,晏家靜悄悄的,毫無動靜。想要的東西沒能上手?” 應小滿邊切邊說,“沒上手?!?/br> “東西沒上手,你撇下滿地爛攤子就走,也不知會我一聲,還得我這邊替你收拾爛攤子。臉上有塊大胎記的灑掃丫鬟‘青萍’,這兩日代替你進晏家了?!?/br>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還挺有本事,直接進了豐松院。豐松院是晏家那位自己起居的院子,怎么,他有好東西藏著掖著不肯給你,你就想方設法自己去拿?” 廢話。應小滿邊切rou邊想,我要晏容時的命,當然得我想方設法自己去拿。 心里想法沒忍住,明晃晃露出一個“滿嘴廢話,懶得理你”的眼神,之后雁二郎再如何搭訕她也不回了。 噠噠噠的切rou聲驟然停下。 “五斤rou臊子,你自己說的如數付錢?!睉M并不抬頭,只一伸手,脆生生說,“給錢。下一位?!?/br> 雁二郎眉頭大皺,“說好十斤,這才五斤rou臊子。繼續細細地切,咱們再說幾句?!?/br> “鋪子每天只準備二十斤鮮rou。十斤賣給你,其他主顧怎么辦?” 應小滿抬手抹了把細汗,毫不客氣把他往后頭趕,“只賣你五斤,一手交錢,一手拿rou。下一個!” 雁二郎:“……” 趁著慢騰騰給錢的當兒,他抓緊時間問最后一句。 “下面有何打算?還打算潛入晏家第二回 ?我有的是法子,可以繼續幫你?!?/br> 應小滿心里一動,想起了七郎的話。 “有些事,從頭到尾都是誤會?!?/br> “十一郎并非你仇家?!?/br> “若有第二次行刺,小滿,危險的是你?!?/br> 如果他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她早把騙子的滿嘴謊話給忘了。 偏偏他又記得她吐露的煩心事。茶肆鬧得不歡而散之后,依舊大清早把郎中請來家中,又把藥膳方子送來她上。 七郎在茶肆里對談的一番話到底真還是假?幾分真,幾分假? 如果十成全假,她以后再不理他。 如果都是真的…… 昨夜夢里凸起的墳頭又突兀出現在眼前,夢里哭得稀里嘩啦的揪心感覺涌上來。 應小滿心里一陣發緊,再想不下去。 姑且算他一半一半,五分真話里摻五分假,符合晏七郎這騙子一貫的秉性,她心里倒還好受些。 想起晏家七郎就心浮氣躁,她索性把傷神內耗的念頭往后一拋,火氣沖著面前這位去了: “沒想好,煩著呢?!?/br> “七郎至少不來煩我,你倒像蒼蠅似地嗡嗡轉。上趕著要幫我,安得什么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