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晏七郎轉回黑暗室內,重新點起床邊小油燈。 垂落的紗帳動了動,從里頭悄悄伸出兩根削蔥般的手指尖,把帳子左右撩起一點,空隙里探出一只烏溜溜的圓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帳子邊,安撫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br> 帳子垂落,兩人在安靜的內室又依偎在一起。應小滿靠在郎君肩頭,把他的手指拉到嘴邊,尖尖的小虎牙挨個地磨。 剛才院子里的簡短交談,她聽得清楚。庭院里對話那人的聲線低沉有力,明顯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潛入東苑的事被發現,晏容時趕來,意圖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時,不是血海深仇的關系么?難道他們不計較從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總感覺哪里不太對…… 京城大家族的復雜程度超過想象,亂成一團亂麻的感覺再度淹沒了她。 但今夜經歷了潛入東苑報仇、卻險些誤傷七郎的驚嚇,應小滿大受震撼的同時,突然間看清了自己糾結多日的內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殺了仇家為爹爹的主家報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開。 總有辦法的。 現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這邊想得出神時,帶著薄繭、被咬得濕漉漉的修長手指卻也不急著抽走,在她唇邊慢慢地摩挲,“想什么呢?!?/br> 應小滿正想的心事格外費神,不太老實的手卻讓她分神。 她偏了下頭,躲不過,就隨他去了。 模模糊糊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苦惱的意味,“京城的事都好復雜。為難人?!?/br> “放寬心?!标唐呃奢p聲說,“天底下沒什么事值得你為難?!?/br> 應小滿的注意力終于被吸引過來。晏七郎在她的注視下緩緩傾身接近,直到鼻尖碰觸鼻尖,指腹依舊壓著她柔軟的唇角,揉了揉。 摩挲唇角的手指加了點力道,有點疼,又有點癢。七郎輕聲說,“張嘴?!?/br> 應小滿心跳如鼓,卻沒躲開。柔軟的唇瓣果然微微張開。 兩人在朦朧燈光里交換了一個漫長的吻。 油燈不知何時熄滅了。 黑暗里可以聽到彼此劇烈心跳。她攥著七郎的手,不留神時,人又倒在了軟被褥里。 “今天怎么這么乖?”晏七郎在耳邊輕聲問她。 應小滿:……? “小滿太乖了,便是鼓勵我做壞事的意思?!?/br> “……不許做壞事?!?/br> 七郎無聲地笑。黑暗里瞧不見,但能感覺到。氣聲拂過耳垂,麻癢癢的。 應小滿直接閉上嘴巴,尖牙叼住手指頭,牙尖用力磨了磨。 “你才乖?!彼氐鹬种割^反駁,“你全家都乖?!?/br> “好了好了,松口。 ”晏七郎好聲氣地改口, “我們小滿夜行入室,英姿颯爽,實乃巾幗英雄?!?/br> 應小滿聽得很滿意,松開咬得濕漉漉的手指,替他揉了揉。 “七郎?!?/br> “嗯?” “有件事確實很為難,越想越為難。我想當面和你商量?!?/br> “說說看?!?/br> 放在心里反復琢磨,便是一樁為難的事。如果當面問出口,聽回應,倒簡單許多。 她便直接問了。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大家族的事。你上次攔著不讓我殺晏容時,今夜他又趕來救你,難不成你們又成好兄弟了?下次我還會再找機會殺他,是不是避開你就可以?” 晏七郎頓了片刻未答,黑暗里笑了下。 “這個問題直接問到面前,倒叫我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事態如滾雪球般,雪球越滾越大,搖搖欲墜,總有一天會轟然墜落,埋了所有人。 他起身點燈。 思忖了一陣,開口說,“還記得么,小滿。我曾經在你家門邊說過,如果有一樁性命攸關的大事,我不得已騙了你。只要查明真相,我便如實地和你相告?!?/br> 應小滿記得。那還是她們剛般來七舉人巷的時候。 “當日說的話,隔了這許多時日,許多事……你還信我說的話么?” 昏黃的燈光下,應小滿仰頭望他,眼神明亮清澈,“你如實說。我愿意信你的?!?/br> 斬釘截鐵的一句話,答得毫不遲疑。晏七郎的目光在燈下瞬間抬起,對視片刻,露出觸動神色。 “好,我先和你說一說近期追查的舊事。關于晏家和應家兩邊的所謂世仇起源?!?/br> 晏七郎抬手摸索片刻,取過扔在床板角落的沉重包袱,掂了掂里頭的包鐵門栓。 “二三十年前的塵埃舊事,故人都已不在人世,線索殘缺不全,難以追溯全貌。我追查祖父當政時經手的幾樁大案,政敵貶官流放的確實不少。但我朝優容士大夫,嚴重到令官員全族獲罪的案子,一定是牽連謀反、大逆的十惡不赦大案?!?/br> “其中最嚴重的一起朝廷大案,牽扯進不少京官,更牽連了幾戶官員滿門獲罪,其中興許和你義父要報的仇有關。這樁當年舊案說來也巧——正好也是一樁牽扯到兵部武器庫倉的通敵叛國大案?!?/br> 應小滿聽著聽著,露出震驚的眼神,脫口而出,“弄錯了吧!我爹才不會通敵!” “一切還在追查中,尚未查到你義父在京城時的身份。但小滿,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義父的主家,正牽扯在當年這場大案之中,全族獲罪,兩邊因此結仇?!?/br> 關系重大,晏七郎慎重地使用措辭,說得緩慢: “假設追本溯源,兩邊結下的‘世仇’不過是我祖父按律法治罪而已,這場復仇有如無根之水,并無必要。小滿,你會如何想?” 應小滿納悶地反問,“如果只是按律法治罪,那么多審案的官兒,我爹爹為啥要只我盯著晏家尋仇?我爹爹臨終前的原話說,晏家文官蔫兒壞!詭計多端,背后陰人,害了主家全家!” 幾句大實話倒把七郎給問住了。 “還要看你爹爹平日的性情,過往經歷?;蛟S能倒推出他老人家臨終前的想法……” 門外忽地響起一陣急風暴雨般的敲門聲。 隋淼高聲連喊,“郎君,四更三刻了!再不啟程的話,宮里朝會要遲了!” “郎君,四時三刻了!——” 屋里不應聲,門外聲響便仿佛報曉的公雞,壓根不停,硬生生打斷地屋里再也說不下去。 應小滿忍耐著聽了三遍,聽到第四遍時,忍不住噗嗤樂了,推了把身側的郎君,“你還能忍?我受不了了?!?/br> 晏七郎握了握她的手,“他平日倒也不這么呱噪。想來還是心里不安,疑心你未走?!?/br> 兩句對話功夫,門外已經高聲喊到第五遍。 “還有許多事,得空再細說?!?/br> 房門從里打開,晏七郎牽著應小滿的手從屋里跨出門檻,對著隋淼瞬間收聲、復雜難言的眼神,無事人般吩咐: “時辰確實不早。準備朝服,我穿戴好便走?!?/br> 官員上朝多騎馬。 今天晏七郎出門,卻特意準備了一輛馬車。 車速不快,車轱轆滾過長樂巷的青石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行出長樂巷口,轉向大街時,馬車得吩咐,停在路邊。 應小滿攏起煙灰色碎花長裙,背著大布包袱從車里跳下,往車里揮揮手。 車門簾掀起半截,身材頎長的郎君坐在車里,目送著輕快背影回去七舉人巷。 馬車繼續前行,順著大街轉入御道,往正北皇城方向直行。 應小滿沿著清幽小巷往家門方向走。 今夜雖然沒能如愿殺仇家,但意外撞上七郎,和七郎重歸于好,她心里極為開心暢意,一路愉悅地哼著曲兒回家。 推開虛掩的門,把二十斤鐵門栓從包袱里拿出,重新挨著院墻靠立放好,摸黑往屋里輕快地走。 拉開薄被,躺在炕上時,她隱約感覺自己似乎忘了點什么事。 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于困倦中勉強伸手,捏了捏炕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裝飛爪的牛皮袋,帶回來了。換洗衣裳,帶回來了。準備喂狗的四個rou饅頭,好好地揣在包袱里。白玉蘭銀耳墜子,好好地掛在耳朵上。 沒忘事。 想著想著,眼皮子逐漸沉重。 在亮起魚肚白的黎明天色里,身心疲乏的小娘子蒙頭呼呼大睡。 —— 啟明星升上天空。 蒙蒙天色逐漸轉得更亮,日頭從東方灑下第一抹金光。 斜對著七舉人巷西側巷口的大街,走出三百步外,徐家當鋪的燈火徹夜沒歇。 雁二郎坐在當鋪里頭,整宿沒睡,熬得眼睛通紅。 時不時地透過虛掩的門縫,煩躁地盯一眼門外清晨少人的大街。 “怎么還沒消息?到底人沒混進去,還是混進去當夜就被晏家抓了?不是說無論事成與不成,都和院墻外等著的線人報個信嗎?” “線人在長樂巷晏家附近蹲守一夜,沒消息?!?/br> 身邊幾個心腹也熬了整夜沒睡,一個個睜著通紅的眼睛說,“興許人成功混了進去,沒尋到下手機會,暫留在晏家了?” “唯一的可能,看來昨夜沒尋著機會?!?/br> 有心腹悄聲問,“小娘子走咱們興寧侯府的路子混進晏家,到底要做什么事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