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晏七郎失笑,“十一郎,知道你熟讀兵書。莫把千軍萬馬沖陣的氣勢用在沖撞小娘子的家門上?!?/br> “破木門易,破心防難。之前暗巷攔她那次,已傷了她的心?!?/br> 說到這處,晏七郎沉默一瞬,想起了那日清晨rou鋪子門面窄巷口,兩邊狹路相逢當時,眼前沾濕于睫、要落不落的一滴淚花。 大理寺掌天下刑獄事,每月成百卷宗過手,見多了人情冷暖,嗔癡恩怨。事態到此,他最不愿見到的,便是一顆原本柔軟敞開的赤子之心,在他面前化作銅墻鐵壁。 她如今防御心重,不肯正眼看他,不肯交談,書信物件不接,若是兩邊耳朵能關上,只怕要關耳朵。只有她自家人相關事,還能叫她聽一聽。 好在今日借著小丫頭的名義,她已經愿意對話幾句了。 “莫急,慢慢來。再過些時日,等小滿心緒平穩,愿意坐下來對談,我這邊也查清兩邊所謂的世仇,便可以把一切誤會當面詳說清楚?!?/br> 第41章 興許是家中有貴客的緣故。 豐松院今夜燭火通明, 明黃的庭院燈火映亮了半邊天空,和應小滿上回在七郎的帶領下遠觀那次大不相同。 豐松院管事把應小滿領進門,沿著曲折游廊一通疾走,接連穿過三道拱門, 最后停在某處偏僻小院的邊角落。 管事推開一處小小的耳房, “這里是你住處。今夜晚了, 你暫且歇下, 明早再分派差事?!?/br> “對了?!惫苁聦⒆邥r又特意回身吩咐:“今晚豐松院有貴客。你安分待在自己房里,夜里莫出門,切勿沖撞了阿郎和貴客?!?/br> 應小滿抱著包袱, 點頭如搗蒜。 等管事前腳離開,她立刻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搭,悄無聲息開門—— 小院半開的門邊有人說話,聲音居然似曾相識。 “今晚新來的灑掃丫鬟, 可是個安分的?”問話的赫然是七郎身邊親信, 隋淼! 管事說, “新來的不知底細,特意把她單獨安置。性子像安分老實的, 打扮得也樸素。剛才訓話時頭也不敢抬, 只點下頭, 靜悄悄關門歇著了?!?/br> 應小滿靜悄悄退回屋里, 把虛掩的房門關好。 隋淼果然入院來查看。 細微的腳步聲繞著耳房走了半圈, 滿意離去。臨走前隋淼叮囑管事,“把院門鎖起。明早再開鎖?!?/br> 應小滿有備而來,一把鎖哪里鎖得住她。 唰一聲輕響, 擦得亮晶晶的飛爪攀上墻頭,又瞬間消失。 隋淼今夜似乎忙得很, 大步流星地沿著抄手游廊疾走,應小滿納悶地跟隨身后盯梢。 他不是七郎的親信么。為什么管起豐松院的事來? 難道七郎在家里的處境竟這般不好,連身邊的親信都能被家主晏容時隨意差遣?狗官著實可惡! 應小滿的心揪了起來。朱紅柱子背后靜悄悄露出一只黑亮眼睛,若有所思盯著前頭還在疾走的隋淼背影。 要不要把人攔住,私下里問一問……呸!她才不要管七郎閑事! 但是,七郎在家里過得不好,卻表現得無事人般,從未和她透露過半句,還是問一問的好。 七郎和晏容時也有仇。萬一哪天像晏八郎那樣,被仇家雷霆發作一場,送去大理寺拘押…… 呸!七郎才從她手里救下仇家性命,他們自家兄弟掰扯去,她才不要管七郎閑事! 隋淼的腳步突然停下了。 “阿郎在何處?”他攔住一個路過的管事問。 應小滿耳朵一豎。 她早不是初入京城兩眼一抹黑的鄉下土丫頭了。京城的高門大族人丁興旺,家里定有許多個“郎君”,但“阿郎”只有一個,便是當家的那個。 隋淼問得是仇家晏容時的去向! 她當即屏息靜氣,聽那管事指路。指得具體何處她沒聽明白,但隋淼明白就行。 高處懸掛的燈籠光映亮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也朦朧映出廊子周圍的花叢樹影。 隋淼沿著游廊疾步前行。兩側的花叢樹影當中,時不時閃過一道煙霧般的身影。 應小滿今天有備而來,穿戴的都是從晏八郎手里摳來的五貫錢添置的新衣裳,深藍色薄衫,煙灰碎花裙,適合夜行…… 燈火通明的一處院門很快出現在面前。 彼此顯然是極熟識的,護院漢子沖隋淼點點頭,說,“阿郎和貴客在書房議事?!?/br> 隋淼問,“貴客打算幾更天回?夜路不太平,得提前準備起來?!?/br> 護院漢子嘆氣,“貴客不打算回,說今夜就睡書房里。貴客帶來的人已經把枕頭被褥、換洗衣裳送進去了?!?/br> 隋淼露出無奈的神色。 十一郎上回暗巷遇襲,得知應家小娘子意圖刺殺的其實就是晏家七郎,晏容時。卻不知怎么地錯認到十一郎身上。 十一郎堅持自己假扮“晏容時”,吸引應小娘子再來刺殺,趁機把誤會和所謂“世仇”問詢清楚。 晏七郎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但十一郎也不是個輕易被說動的主兒。 門里門外默默互看一陣,院子里又快步走出來一個精干漢子,對隋淼轉述,“阿郎吩咐下來,貴客今晚在書房安置,阿郎歇在東苑?!?/br> 隋淼無奈說,“我這便去準備?!笨觳阶哌M院門。 院門隨后關閉,把四周透亮的燈火關在門里。 草木蔥蘢的廊下假山石后,應小滿靜悄悄豎起耳朵。 晏家家主晏容時,果然好生jian猾。竟然安排貴客住自家書房! 如果不是被她意外偷聽到今晚的安排,她理所當然潛入豐松院最大最氣派的書房院子,一門栓敲下去……替死鬼就是倒霉的貴客了! 如今既然知曉了安排,她屏息靜氣,攏了攏煙灰色的碎花布裙,靜悄悄往草叢陰影里一蹲。 頭頂一輪彎月靜悄悄挪動,草叢里蹲著的身影抱住膝蓋動也不動。 遠處梆子敲響三更。 應小滿蜷在草叢里瞇了一覺。 她夢見了義父。 體格壯得像頭黑熊的義父,在大片黑影中走近,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她在夢里仿佛變成很小的小女孩兒。似乎只有阿織那般大。 她抱著膝蓋仰頭問,“爹,我想你了。你怎么半年都不來看我,是怪我還沒有替你老人家報仇嗎?!遍_頭笑著撒嬌,說到最后時聲音發顫,帶出了鼻音。 義父還是那副嗡嗡的嗓門,很嚴厲地說,“多大年紀了,還喊爹!你是有自個兒親生爹娘的,要叫義父!” 她在夢里也覺得委屈,低頭看看自己的短手短腳,忽然一陣高興涌上心頭,她多大年紀了?她和阿織一樣大! 她立刻快活地撲過去,抱住義父的腿撒嬌,“我才四歲,不喊爹喊什么?爹爹!” 夢里的父女倆抱作一團。 義父無奈地隨她抱。 溫熱的大手落在頭頂上,嗡嗡的聲音說道,“伢兒記住,報完仇就走。我給你的五十兩銀子好好地用……” 應小滿在夢里逐漸醒來。 抬手抹了把濕潤的眼角。她在夢里竟然高興出了眼淚。也不知道剛才有沒有笑出聲…… 她倏然警惕起來,一骨碌翻起身,警惕地四下里張望。 無人注意這處。顯然并沒有在夢里笑出聲,引來查探的護院。 她在山中打獵慣了,追獵時選擇藏身處幾乎成了本能。她選擇的這處草叢,并不會偏僻到令護院特意走過來查看,而是靠近小路邊,時不時有一兩個人來往,反倒不引人注意。 三更夜半。書房院子透亮到照亮天幕的光亮熄滅了,只從門縫漏出來少許燈光。 應小滿靜悄悄沿著院墻轉去東邊。 深夜了,東苑三間正屋最西側,臥寢里的此間主人居然還沒睡下。 東苑有個小小的荷塘。蛙鳴聲聲,夜里微風吹過庭院。 應小滿蹲在靠近荷塘的一處假山石灌木叢后頭,斜對面便可以看見寢屋半敞的軒窗。 子時深夜,屋里竟還亮著燈。 灌木叢靜悄悄左右撥開,露出一只清澈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轉兩圈。 屋里靠墻放了一張雕工精美的架子床,占地不小,左右金鉤空懸,雙紗復帳已放下。 里頭影影綽綽露出個人影,披衣坐在床頭,似乎在提筆寫信。 周圍嘈雜的蛙鳴和促織叫聲里,聽不到沙沙的書寫響動,只看到人影書寫片刻便停住。凝神思忖片刻,又提筆繼續書寫。 如此寫得極緩慢,半天也沒寫完一張。 蛙鳴聲里傳來一聲隱約嘆息,周圍實在太吵,聽不清楚。 但就是這聲朦朦朧朧的嘆息,卻叫應小滿眼皮子一跳。 果然是同宗兄弟,仇人晏容時的這聲深夜嘆息,聽來竟然和七郎有幾分相似。 她果斷地捂住耳朵,不聽! 又過兩刻鐘,帳子映出的人影終于把書信放去枕頭旁邊,也不知究竟寫完沒有??傊?,紗帳里的人終于躺了下去。 屋里傳來細碎響動。 床上躺臥的郎君卻不吹床邊的油燈。黃橙橙的燈影下,紗帳里的人輾轉反側,良久不能安寢。 應小滿蹲在角落暗影里,無言瞪著頭頂偏移的月亮。 仇家好生可惡。這么晚了還不睡,存心折騰外頭蹲守的她。 東苑有荷塘,草叢里好多蚊子。她抱膝蹲了半個時辰,無聲無息捏死的蚊子就有二十只…… 三更末,子丑交接,星移月落。屋里的人終于吹熄了小油燈。 寢屋里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