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初夏陽光灑落在雙輪木板車上, 兩頭肥羊捆扎放倒,咩咩叫個不停。 應小滿從車上跳下,把肥羊扛進自家小院。 木桌上又擺出一盤圓嘟嘟的紫葡萄,特意拿家里唯一的紗罩子罩在大瓷盤上頭。 供奉在屋里的觀音畫像也請了出來, 就掛在桂花樹上。阿織圍著小桌子轉悠。 應小滿納悶地掀開看了看。 “娘, 你買的葡萄?不必等我回來, 先拿給阿織吃罷??窗研⊙绢^給饞成什么樣了?!?/br> 義母從堂屋里探出頭來, 緊張說,“先擺著?!?/br> 自打應小滿無意間說漏了嘴,新上市的西域紫晶葡萄竟然賣一貫錢一串, 把義母給嚇著了,從此看到葡萄就心肝顫。 “晌午你不在,七郎又派人送來的葡萄。還是上回來的姓隋后生,說給咱們嘗鮮。之前不知道葡萄賣這么貴價, 比新上市的櫻桃更貴許多, 我死活不肯收, 但姓隋的后生好一把力氣,硬把葡萄塞我手里自己跑了。想來想去, 索性把葡萄供奉給觀音大士做貢品罷?!?/br> “哦?!睉M聽明白了。 她沖觀音大士像拜了三拜, 心里默念, “菩薩慢慢吃用, 我只拿兩顆給阿織吃。菩薩不會和小丫頭計較的對不對?!?/br> 趁義母沒留意, 掀開紗罩子揪下兩個紫葡萄,悄咪咪遞給阿織。 阿織撒歡兒跑去屋里玩。 義母在灶臺邊沒留意,還在跟女兒說: “七郎托人說他最近實在忙, 每晚得空時已過了半夜。這兩日手邊事有進展,他盡量早些過來, 叫你別嗔怪。哼,我當即傳話給七郎,咱家不嗔怪他,七郎姓晏,和應家又不是真表親。既然預付了四個月的賃金,廂房替他留四個月就是了?!?/br> 義母念叨:“小滿,我這樣回他,你可別不高興。你們原本就八竿子打不著的干系,他一個外男,不清不楚地給你送東西,人又不親自來,到底算什么?” 應小滿不想當面頂撞老娘,只回說,“他最近真的很忙。娘,莫要怪他了?!?/br> 黑布鋪開,刀具擺好。桂花樹下手起刀落,即刻宰一只。 半個時辰不到,明天rou鋪子出攤的二十斤羊rou準備妥當,應小滿拿出賬簿,算了算最近幾天的入項,心情愉悅。 掀開紗罩子,悄咪咪又揪下兩顆葡萄,觀音畫像前拜了拜。 “菩薩慢慢吃用,我只拿兩顆自己吃。七郎送我的葡萄,菩薩不會和我計較的對不對?!?/br> —— 義母這個月身子始終不大好,夜里又發了回眩暈。 應小滿早起燉藥,把阿織帶去rou鋪子看顧,叮囑義母好好休息。如果身子實在不舒服,就敲鄰居的門,托隔壁沈阿奴去一趟rou鋪子,喊她回家。 義母連聲道不必,“考進士的文曲星,哪能耽擱了人家念書。我這是老毛病了,睡一覺便好?!?/br> 應小滿心里不大安穩,領著阿織出去時,還是敲了隔壁的門,問應門的沈家少年郎能不能幫聽著隔壁動靜。 沈俊青在rou鋪子那晚雖說被不知何處冒出來的“七郎”傷到了心,隔了兩天,心懷倒也放開,當場拍著胸脯應下。 應小滿彎著眼道謝。 她覺得自家的運氣實在不錯,處處都能尋到好鄰居。沈家阿奴處久了,為人倒也不差。 但世間事大抵有高低時運。難得順遂,易生波折。 應家rou鋪子自從開張起,接連順風順水了兩三日,今天拖著二十斤新鮮羊rou剛出攤,便遇到了波折。 往常早起買rou的多是附近持家婦人,亦或是大戶人家專程采買的管事。今天倒好,大清早堵在rou鋪子外頭的,居然是個二十出頭年歲、穿著光鮮的衙內。 豪奴前后簇擁,大剌剌坐在小巷口,旁若無人高聲談笑。 應小滿領著阿織還沒走近店面,就灌了滿耳朵。 “這處便是那rou鋪西施的攤子?——‘應家羊rou鋪’,門面瞧著稀松尋常?!?/br> “rou鋪子本身尋常,但cao持rou鋪子生意的那應家小娘子,嘿,長得絕不尋常。衙內一看便知?!?/br> “有意思,本衙內倒要當面瞧瞧。如果小娘子的長相跟‘rou鋪西施’的外號名不副實的話,呵呵,把鋪子砸了,也不值當本衙內大清早起身花費的精力?!?/br> “衙內,值得!小娘子長得花容月貌,rou鋪西施,名不虛傳!” “呵呵呵……” 靠近大街這邊,rou饅頭店老夫妻兩個急得唉聲嘆氣,遠遠地瞅見推著小車、頭戴斗笠沿街走近的應小滿,掌柜的急忙奔過來攔阻。 “今天莫開張了!不知何處來的衙內,好生囂張!我聽他們說話,像是直沖你來的。趁他們尚未注意到你,原路回家去罷!” 應小滿不肯走。二十斤新切的羊rou還在車上呢。今天不趁新鮮賣出,等明日賣相就差了。 “之前不是說,這處鋪子靠近大理寺衙門,無渾人敢登門鬧事么?” 她納悶問,“說好的五品大理寺正,每天坐你家店門口吃rou饅頭坐鎮場面,晏八郎他人呢?” “嗐,人早來過了?!?/br> 店掌柜的跺腳道,“小店每天四更三刻開門出攤,晏寺正每天五更整,準點從對面官衙出來,往小店門口一坐,悶不吭聲啃倆rou饅頭,起身便走。一句話也不多說,年紀輕輕的官人,瞧著像幽魂似的……有點瘆人!老漢不敢攔他!人早回官衙了?!?/br> “那算了?!睉M瞥一眼小巷口的門面處。 晏八郎早走了,卻還有幾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大理寺官員坐在rou饅頭店外頭,一個個默不作聲,抬眼去瞅羊rou鋪子昨晚新貼出的店名字幅,神色有些古怪。 不知來歷的衙內依舊大剌剌坐堵著巷口,和眾豪奴高聲談笑。 那衙內穿一身鮮亮捻金團花錦袍,五官尚算得上端正,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面孔瞧著有點眼熟……記不清了。 應小滿推著小轱轆車繼續往前,徑直走到攔路的木交椅邊上。 “讓讓,要出攤了?!?/br> 高聲談笑的衙內倏然收了聲。目光轉過來,上下打量面前的斗笠少女。 轱轆車雖小,分量不輕。二十斤新鮮羊rou外加車上坐著的阿織,再加上車本身重量,足有百來斤。應小滿壓根不松手,對著前頭圍攏的人群就撞過去,迎面幾個豪奴驚得慌忙閃避。 轱轆車輕易撞進巷子里,應小滿把阿織抱下車,開始卸門面木板,準備開張。 “有意思?!毖脙绕鹕碜呓黵ou鋪子門面,“小娘子,把斗笠摘下來看一看?” “買不買rou?買rou排隊,不買rou讓開?!?/br> 應小滿把二十斤羊rou扛進鋪子里,阿織端來幾個木盆,兩人一起把不同部位的羊rou分開裝盆,定價最高的后腿rou高掛在鐵鉤子上。 “買?!毖脙日驹趓ou鋪子當頭第一個,笑道,“買五斤十斤都不成問題。但掏錢之前,先得讓我看看,rou鋪西施這外號,小娘子是否當得起?”說著竟抬手要摘面前少女的斗笠。 應小滿:? 怎么回事,動作眼熟,似曾相識! 她唰一下拍開面前的手,瞬間想起舊事。 喜歡揭小娘子斗笠的貨色?難怪面孔似曾相識,他們分明從前遇過一次。 鬼市買扇子調戲未遂,被她一鐵爪掀開遮面布,后來憤而搬兵馬清繳鬼市的那位紈绔衙內,莫三郎! 應小滿犀利地盯一眼莫三郎。 還真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绔浪蕩子,去哪兒都能撞見他調戲小娘子。 她叮囑阿織去隔壁rou饅頭店玩,自己抬手把斗笠掀開,放在旁邊,揭下鐵鉤子上掛的羊腿。砰一聲悶響,整條羊后腿rou沉甸甸地甩在砧板上。 “買幾斤?說清楚?!?/br> 莫三郎的瞳孔微微收縮,被拍開的手停在半空。 rou鋪西施,竟然如此的……名副其實! 明眸皓齒,姣色秾麗,嗔怒亦動人。京城難得一見的,春秋西子般的美人! 莫三郎的聲線都蕩漾起來。 “買……買……小娘子鋪子里有多少羊rou,本衙內全買了~” 應小滿不冷不熱,“你全買了,鄉鄰主顧們今天買什么。賣五斤羊腿rou給你,其他的別想?!?/br> 莫三郎滿臉春情蕩漾,連連點頭,還未來得及說調戲話,應小滿彎腰從鋪子下方取出一把斬骨刀,纖長手指在羊腿中部略按了按,尋到羊腿骨關節處。 鐺!一聲巨響,耳膜震蕩。 斬骨刀光雪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羊腿骨從關節處一刀兩斷。半截羊腿震起老高。 莫三郎正往前頭湊,刀光幾乎從他鼻尖劃過,刀鋒森寒涼意激起他一身雞皮疙瘩。沒等他反應過來,斬裂的砧板木屑碎片已經飛刮過臉頰。 豪奴齊聲驚呼,忙不迭把主人往后頭拉。 莫三郎還在發愣,臉頰火辣辣地疼。他本能一反手,摸了摸臉頰不知何時擦出的兩道血痕。 驚怒之下,他破口大罵,“反了天了!你可知道本衙內的身份——” “京城衙內,莫三郎?!睉M不在意地答,掂了掂羊腿分量,“頭次切五斤rou分量,略多了。等著?!?/br> 在眾豪奴震驚的眼神里,彎腰取出一柄柳葉薄刀,嫣紅嘴唇叼住雪亮薄刃,把剛才斬下的半截羊腿橫放,打量一眼經絡走向。纖長指尖按住赤紅筋rou,刀尖往下利落地一劃一剜。 一整塊羊rou連筋切下,應小滿掂了掂羊腿,滿意地說,“五斤分量整?!?/br> 她彎腰又從鋪子下方取出一根發帶,把額前碎發攏扎起。手執柳葉薄刃,把整只羊腿往砧板當中撥了撥,一只手按住羊腿,眼神銳利起來。 篤篤篤,雪白刀身在眾人眼前晃出了虛影。刀光如匹練,剁rou聲不絕于耳,簡直連在了一處。 幾息過去。 在眾豪奴震驚轉為驚駭的眼神里,一整條羊腿去皮,剜rou,撥筋,去骨,羊腿rou切成大小相等的rou塊,整整齊齊摞好,頃刻之間,只剩一根光禿禿的雪白羊腿骨擱在砧板上。 “嘶……”眾人齊聲倒吸涼氣。 艷如桃李的小娘子,下手如此干脆狠辣! 透過面前剮得干干凈凈的羊腿骨,眾人仿佛看到自己的腿骨…… 拿五個油紙包起五斤羊rou,應小滿挨個掂了掂分量,把不剩一點筋rou的雪白羊骨遞向莫三郎,“買三斤rou送一根羊腿骨。大骨頭要不要帶走?” 莫三郎人已經傻了。 小娘子竟然早知他的身份!明知他是兵部莫侍郎之子,卻絲毫不生畏懼,反倒當著他的面把一整根羊腿剮成白骨頭。 什么意思?威嚇的意思! 如此兇悍的小娘子,若提刀摸上門來—— 無福消受美人恩! 莫三郎臉色發白,掉頭就走。 身后的眾豪奴也紛紛掉頭想走,應小滿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