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男子肩膀寬厚,容易給予安全感,阿織抽泣著伸手環住脖頸,把腦袋埋進七郎的肩胛。走出十幾步,哭喊聲漸漸小了下去。 應小滿揉了揉發疼的耳朵,這時才注意到周圍的不尋常。 漏澤園敞開的大門處圍攏著,烏泱泱的人蜂擁涌進園內。當先的漢子各個腰間佩刀,身穿烏衣皂靴,腳步整齊劃一,明顯是官兵。 官兵隊伍中央出現一名緋袍官員,緩行步入園門。 當朝官袍分紫朱緋青,顏色越鮮亮的官職越高。周圍百姓退避不迭,空出一大片空地。 因為這份空曠,應小滿輕易瞧見了那名緋袍官員的相貌,頓時咦了一聲。 這人她昨夜才見過。 白皙膚色,陰柔相貌,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見面,沒說幾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 涼棚里身穿紅袍官服翹腿扇風的雁二郎慢騰騰起了身,踱出涼棚相迎。 兩人遠遠地認出彼此,互相寒暄,晏八郎躬身行禮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單看動作,像是交情頗為熱絡。 應小滿邊走邊吃驚回望。 看著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原來竟是認識的。 “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鄙韨鹊钠呃傻ㄕf,“雁二郎領著審刑院職位,在官場上有來往,彼此認識并不稀奇?!?/br> 應小滿想起七郎剛才畫的三角線條,點點頭。 七郎抱著還在低聲抽泣的阿織,在身側慢悠悠地往門外走,“他們兩個今日齊聚在漏澤園,倒有些意思?!?/br> 思忖片刻,忽地一笑,“該不會如我想的那般罷?!?/br> 應小滿把斗笠往上抬三寸,兩邊目光碰了下,催促少賣關子快說話的意思。 七郎卻開口就賣個大關子。 “話說去年秋冬時節,京城出了一起里通外國、倒賣精鐵兵器的轟動大案,驚動皇城里的官家[1],引發三司會審?!?/br> “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司參與會審,朝野矚目。從去年秋冬審到今年開春,剛審出點眉目,參與會審的其中一名朝廷官員,失蹤了?!?/br> 應小滿被引出極大興趣,追問,“然后呢?!?/br> 七郎抱起阿織,把糊滿整張小臉的眼淚耐心擦了擦。 “然后,這兩位今日便來了漏澤園。大理寺和審刑院不對付,這兩位的性子也不怎么投契,輕易走不到一處。突然一起相約前來漏澤園……我在想,也許,他們來查驗最近下葬的尸首里,有沒有那名失蹤的官員?!?/br> “然后呢?!睉M沒聽到想要的,繼續追問,“轟動全城,驚動官家,引發三司會審的那樁倒賣精鐵兵器大案的后續呢?” “主審官員失蹤,案子必然叫停,審不下去了。沒了?!?/br> 應小滿:“……” 這是她今年聽到的最虎頭蛇尾的故事! 她慢騰騰地邊走邊打量。 晏八郎很快離開涼棚,在幾名青袍官員陪同下,繼續往漏澤園深處行去。雁二郎留在涼棚,笑吟吟目送。 目送時還言笑熱絡,頃刻轉身時臉上的笑容已散了個干凈,面無表情地盯著遠處一行人背影,扇柄唰一下打開,精巧象牙扇搖了搖,背身便走。 應小滿:“……”這笑面虎!翻臉跟翻書似的。 這時他們尚未走遠。七郎抱著抽泣的阿織,應小滿帶著斗笠攙扶義母,乍看便是尋常的一家四口,并不引人注目。 雁二郎領著眾親隨大步出門,和應家人擦身而過,在木門外翻身上馬,應小滿聽到馬背上方傳來一句笑罵。 “出城跑馬三十里,文書翻驗幾籮筐,累得爺爺半死,總算把公差做完,可以做點私事了。昨夜被人訛去城西瓦子門的那倆蠢貨呢?!?/br> 嗯?城西瓦子門,倆蠢貨? 聽著耳熟! 應小滿的腳步不知不覺放緩,眼風往身后一掃。 果然有兩個漢子臊眉耷眼地從人群里出列,噗通跪倒在馬前,磕頭如搗蒜,“二郎恕罪!小的知錯……” 馬上的雁二郎一哂,“我手下不留蠢貨。今天能順利找到人,算你們戴罪立功,昨晚的事不和你們計較;找不到人,別怪我不客氣。丑化說在前頭了,你們兩個帶路,去銅鑼巷?!?/br> 猝不及防聽到“銅鑼巷”三個字,應小滿胸腔里一顆心驟然急跳,撲通! 她本能就要回身去望。 斗笠就在這時被人不輕不重按住。 七郎在耳邊道, “別動。照常往前走?!?/br> 應小滿的右手被輕輕地扯了下,七郎一手抱阿織,一邊牽起她的手往前走。 在她左側邊,義母那邊聽到“銅鑼巷”的表情也在發蒙,她本能地去牽義母的手。 幾人一個牽一個,應小滿夢游般走到自家雇車旁,這時才察覺到不對,右手用力一掙,從握住至今的溫熱手掌里掙脫出來。身側的七郎沒提防,悶哼了聲,“小滿……你手勁不小?!?/br> 應小滿的右手火燎般背去身后。 食指中指名指,三根纖長秀氣的手指頭在衣袖里蜷起,細微地捻了捻。 剛才這三根手指被七郎攥住走了一路,觸感溫熱卻又不像皮膚,倒像左手裹傷的布帶。 應小滿有點后悔手太重。剛才下意識用力一掙,不知刮擦到了哪處傷口。 她把阿織從七郎懷里抱去車上,小聲嘀咕,“受傷的手少亂動。我動手可快了?!?/br> 七郎忍著手疼,欣慰說,“確實動手快若閃電。嘶……令人放心?!?/br> 第17章 這時顧不上手傷擦碰的小事。 義母驚問,“怎么回事,我聽到銅鑼巷了。這是哪家觸霉頭了?剛剛那位貴人和咱們家沒關系罷?” 雁家的破事應小滿至今未告訴義母,晦氣地方帶出的晦氣事,她壓根不想提。 但如果母親問起,她不會隱瞞。 騾車開始往京城方向返程,地上坑坑洼洼。時不時的劇烈顛簸里,應小滿把事情始末簡略說了一遍。 義母驚得合不攏嘴,“說來說去,不就是一把扇子招惹的禍事?咱們把扇子還回去還不成嗎?” 應小滿吭哧吭哧地說,“沒法還。扇墜已經拿去當了。當得兩貫錢,得先贖回墜子才行?!?/br> 七郎在旁邊接口道,“不關扇子的事。雁二郎窮追不舍,當然不為了追回區區一柄象牙扇。強搶民女的流言已傳開,雁二郎要找到小滿,證實她確實自愿賣身為婢,破除流言,才是雁家的目的。即便象牙扇配齊扇墜,原樣送回雁府,他們也必不會收?!?/br> 應小滿聽得又氣憤又委屈,忿然大聲說,“沒自愿!我才不會把自己賣了做牛馬!我來京城是報——” 義母趕緊狠狠一掐女兒的手,應小滿疼得抽氣,后半截好歹咽回去了。 “咱家來京城是——咳,抱著全副家當,母女相依為命,打算好好過日子?!绷x母轉頭沖七郎尷尬笑了下,隨即正色道: “我信小滿。這孩子是個實心眼,只消我活著一天,她肯定不會把自己賣身給旁人家的。剛剛那位貴人雁二郎,多半弄錯了?!?/br> 應小滿噙著掐疼的細碎淚花,感動得眼眶發紅,游魚兒般鉆進義母懷里撒嬌,心疼得老娘替她四處揉捏。 留意到對面怯生生盯她們看的阿織,又沖阿織張開手臂。 阿織像枚小炮仗似地興奮撲進阿姐懷里。 應小滿一手抱著阿娘的手臂,一手抱著阿織軟呼呼的身子,心里暖洋洋如仲春山風?;爻毯蛠砺吠瑯拥念嶔?,但和來祭掃時的沉重心情大不同。 入京的日子雖說窮了點,麻煩事多了點,還有個麻煩的仇家要解決,但日子還是能好好過下去的。 七郎坐在對面。應家母女一到動情處便忘了他這外男,母女倆加小阿織在他面前時常抱成一團,他這些天看習慣了。 祭掃竹籃還剩幾個雞子,趁應小滿和阿織黏黏糊糊互相抱來抱去的時候,他把小竹籃提到面前,給兩人剝雞子。 他這人自帶一股閑適風流在身上,剝雞子也顯得行云流水,就是邊剝雞子邊說的一番話過于冷靜,以至于不大中聽。 “母女深情感人肺腑。但恕我多嘴,深情感動不了雁家。雁二郎如若不能證實小滿自愿賣身為婢,他落下逼迫良家的惡名,只怕要丟官。比丟官更可怕的是,他在京城勛貴圈子里丟人。于雁家來說,便是顏面無存,奇恥大辱。雁二郎必然會千方百計證明,你收下他饋贈的象牙扇,就是自愿賣身?!?/br> 應小滿越聽越茫然:“他自己誤會了,雁家覺得顏面無存,奇恥大辱。為了不讓雁二郎丟人,我就得賣身給他做婢子?” 七郎淡定地剝著雞子,“按照雁家的想法,是的?!?/br> “……”聽君一席話,還不如不聽。 應小滿覺得,京城的日子還是能好好過下去,就是麻煩比想象中更多一點。 今晚銅鑼巷住處被人追上門來,好在城北新宅子已經準備妥當,提前住一個晚上也無妨。 應小滿和七郎商量說,“今晚住七舉人巷新宅子?” 七郎卻道不必:“慢慢趕路回去,繞路多轉兩圈,等天黑再回銅鑼巷外打探打探?;蛟S追兵已走了?!?/br> “怎么講?!?nbsp;應小滿納悶問,“雁二郎帶去的人可不少。如果他一直守在巷子里頭堵人怎么辦?!?/br> 說話間,騾車已經啟程走出了兩三里路。 漏澤園兩扇園門漸漸消失在身后。前方雁家一行人仿佛風卷殘云狂奔而去,早沒了蹤影。 七郎凝視著前方飛揚的塵土,不緊不慢道,“雁二郎生性自負?!?/br> “自詡聰明又自負的人物,通常都不夠耐心?!?/br> * 夜色籠罩四野。各家廚房升起炊煙時,城外歸來的騾車停在銅鑼巷不遠處的河灣。 去河邊洗衣的婦人處略打探,果然正如七郎預料的,下午時銅鑼巷來了好一撥彪悍人馬。 呼喝不斷,攪動得鄰里不安,挨家挨戶找尋“殺魚西施”在銅鑼巷的住處。 巷子里統共就十幾戶人家,無甚能隱瞞的,彪悍人馬挨家查問,很快鎖定銅鎖把門、無人在家的應家。 鎖定住處后,眾豪奴領一位衣著光鮮的郎君步行入巷,門邊轉悠了幾圈。 “瞧著是位矜貴人!” 楊家嬸子悄悄說,“在你家門外站不了一時半刻,受不住污泥蟲子和返潮氣味,甩袖走了。臨走前放話說,殺魚西施嬌滴滴的小娘子竟住在如此爛污地界,仿佛明珠投入淖泥,可惜得很。難道就不想搬去干凈敞亮的好屋宅?不想穿綾羅綢緞,過呼奴使婢的好日子?他隔日再來拜訪,有心自然能見面?!?/br> 楊家十三歲的小弟哼了聲, “貴人帶了許多人手,說話好生囂張,個個都瞧不上銅鑼巷的窮家小戶,把咱們比作爛污泥——所以沒人告訴他們應家過兩天就要搬了,你們自有干凈敞亮的好屋宅住,犯不著貴人施舍!” 義母感動萬分,迭聲道謝,“遠親不如近鄰!多謝大伙兒幫襯?!?/br> 摸黑靜悄悄開門回家,應家先挨家挨戶送了一回煮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