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應小滿斗笠嚴嚴實實擋著臉,蹲地上不起身:“一口價,十貫錢?!?/br> “十貫倒是頂便宜的價。在別處再拿不下這么好的扇子?!?/br> 風帽的公子哥兒調笑道,“只可惜,越便宜越可疑。這把雕工精絕的象牙扇——只怕來路不正罷?” 話音還未落地,應小滿唰一下站起身,從公子哥兒手里搶過象牙扇,擱回黑布上。 “不買就走。少啰啰嗦嗦的?!?/br> “喲!”那公子哥兒懵了一瞬,忽地又笑。 “你這小娘子好大的脾氣,我又沒說不買。怎么,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讓我瞧瞧這位聲音清脆如珠玉、脾氣卻壞的小娘子,到底是顏如玉,還是母夜叉?”說著竟伸手要揭斗笠。 應小滿蹲著一偏頭,避開伸來的手,犀利地盯一眼公子哥兒,伸手把隨身帶出來的沉甸甸的布包袱拎來面前,開始解布包袱的死結。 西屋郎君已經走上前來,把人往身后擋,抬手攔住輕佻動作。 “兄臺自重?!?/br> 那公子哥兒還在笑,“把年輕小娘子帶來鬼市,敢問這位兄臺,你來賣扇子的還是賣人的?亦或扇子和人一起賣?扇子的成色大家都見到了,這小娘子的相貌么,還沒見著——” “小娘子是賣家。按鬼市規矩,你在這處揭她斗笠,壞了鬼市的規矩?!?/br> 西屋郎君慢悠悠道,“兵部莫侍郎家的三公子,莫赫言,莫三郎,頭一趟來鬼市?” 莫三郎當場被人叫破身份,驟然吃了一驚,連退兩步,本能地抬手去捂風帽?!澳闶呛稳?!” 耳邊砰一聲悶響。 應小滿終于解開死結,把沉甸甸的包袱打開,取出里面的物件,扔在攤子上。 月光下閃爍起冰冷的光。 赫然是一支五爪張開、搭配皮套的精鐵爪! 在周圍眾人震驚的眼神里,應小滿把鐵爪套在右手上,試驗松緊,比劃了兩下。確認系好之后,一鐵爪揮出去。 黑暗夜色里仿佛閃過一道白電光。迅疾不及閃躲。 莫三郎遮擋頭臉的風帽碎成幾片破布,隨風飄落地上。意圖捂風帽的手還抬在半空里,夜色里露出一張震驚發白的臉。 呆滯半晌,他僵硬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臉。還好,完好無損。 “長得人模狗樣的,開口不說人話?!睉M低聲咕噥一句,抬高嗓音道,“扇子買不買?不買就走。再敢揭我斗笠,一爪子招呼你臉上?!?/br> 莫三郎神色驚得空白,半晌才記得發狠話,“你等著!”掉頭就走。 “他走了?!蔽魑堇删克腿擞凹膊阶哌h,回身打量,“好鐵爪。你爹爹留下來的遺物?” 應小滿費勁地拆開皮繩,把鐵爪收回包袱里:“是啊。我爹進山打獵,每次都帶這對鐵爪,好用的很……”說著說著,她忽然感覺不對勁。 “我從沒跟你說過,你怎么猜到是我爹爹留下的?我娘給你說的?” 西屋郎君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把話題岔開,輕聲感慨一句,“你母親以你們父女為榮。你爹爹帶你進山打獵的故事,時常掛在嘴上提起,句句都是夸贊,字字都是懷念?!?/br> 應小滿心里一酸,頓時紅了眼眶,“娘當著我的面從不說?!?/br> 西屋郎君體貼地遞過布巾,應小滿接過擦去淚花,耳邊聽他說,“今日這對鐵爪立了威,下次再來鬼市,定不敢有人當你的面鬧事。扇子收起來罷,我們該走了?!?/br> 應小滿詫異地抬頭看頭頂。 四更初時分,夜空漆黑無月,零零落落幾點星子,正是月黑風高擺攤時。 但周圍確實不少攤位開始收攤,沿著城墻聚集的買家們陸陸續續散開。 “為什么這么早便走了?”她納悶地說,“我們剛來不久,聽說鬼市開到五更天亮前才收攤的?!?/br> “通常開到五更天不錯。但今天例外?!蔽魑堇删呻x去的方向一指。 “莫三郎懷恨而去,直奔瓦子城門——十有八九搬官兵去了。我們再不走,等官兵來清繳鬼市么?” 應小滿吃了一驚,把象牙扇收進包袱,又開始收擺攤的黑布。 “莫三郎懷恨什么?是他先用手揭我的斗笠,我才用鐵爪抓破了他的風帽。這點事也叫他懷恨?” 黑布沾了不少泥,兩人蹲在攤子邊,掀起邊角用力抖落泥土。 西屋郎君邊抖邊說,“你高看了京城衙內的氣度。莫三郎被叫破身份在先,又被當眾下了面子。于他來說,便是顏面無存,奇恥大辱?!?/br> 原本零星四散的鬼市買家和賣家們忽然齊刷刷加快腳步,幾個聲音喊道,“不好,”“來了?!薄翱熳?!” 瓦子門城墻南邊傳來一陣跑動的腳步聲。地面微微震動,來得恐怕有上百人。 應小滿還在手忙腳亂地把黑布往包袱里塞,西屋郎君把包袱抱起,拉起她便走,“等下再系包袱,先走脫?!?/br> 應小滿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四下亂撞:“往那邊走?” “遠離城墻,往北!” 兩人在星辰黯淡的夜色里抱著包袱狂奔。 應小滿喘著氣說,“官兵、官兵來得好快!” 西屋郎君并不怎么驚訝,“瓦子門進城三百步就有一處望火樓,附近聚集了馬、步軍司巡捕上百人。每次清繳鬼市都是他們。三四百步距離,當然來得快得很?!?/br> “這莫三郎自己就是鬼市的買家,還搬來官兵清繳鬼市。就像那句俗話,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摔碗——” 應小滿正罵到痛快時,身邊氣喘吁吁奔近一個人,兩人異口同聲,“——我呸!” 應小滿警惕地斜蹦出去幾步,借著頭頂黯淡星光,勉強看出是個身手靈活的胖子,惡鬼面具遮臉,穿一身黑斗篷,顯然也是鬼市同道人。 她精神一振,“鬼市買家?我有精美象牙扇,十貫就賣?!?/br> 跟隨她狂奔的胖子喘著氣說,“是鬼市的,但不、不是買家,是賣家。小娘子,歇、歇一歇,巡捕馬步軍司沒追來北邊。我有個絕妙好物,正適合小娘子。你看看收不收?” 原來跟她賣貨來著。 應小滿兜里比臉更干凈,興致缺缺,開口拒絕,“沒錢……”那賣家早有準備,搶先一步道,“先看看!” 他急匆匆從斗篷里取出包袱,黑暗里亮芒一閃,露出包袱里的精鐵器。 淬鋼五爪,以長繩索系住,赫然又是一對鐵爪! 應小滿無聲地抽一口氣,眼睛發亮,拒絕的后半句頓時咽在嘴里。 好生漂亮的鐵爪啊。 她當即一扯西屋郎君,三人轉入黑魆魆的城西小巷,尋了處有燈籠的院墻邊上停下。 “小娘子那對瞧著像是有年頭的。我賣的這對新制精品,鐵爪可伸可縮,關節可拆卸,小娘子看?!?/br> 賣家當場示范,果然把伸開的五爪挨個掰關節收攏,收成僅手掌大小,小小一個皮套裝了便走。 應小滿看完賣家示范,自己動手把幾處關節掰開收攏,果然可以掛在腰上攜帶。 義父說過,鐵爪是十八般兵器之一,除了戴在手上攻擊,還可以用來攀墻過巖,飛蕩樹梢,極其堅固耐用。 京城大戶人家砌起的院墻一戶比一戶高,晏家也不例外。她還在為怎么翻墻發愁來著。 眼前這對精鐵新制的鐵爪拴起長繩索,便成一對便攜飛爪。豈不是正好用來—— 翻過仇家的墻,蕩過仇家的樹,無聲無息尋到仇家本尊,一門栓敲下去,順利報仇。 應小滿的眼睛亮了。 “賣多少錢?!?nbsp;她反手摸摸自己的空兜,“我沒太多錢?!?/br> 賣家面具下的小眼睛精光一閃,“以物易物?!?/br> 應小滿輕輕地一吸氣。以物易物,那就是不用花錢! 胸腔里的心臟噗通噗通劇烈跳動起來。 拿無甚用處的扇子換一對精鐵好飛爪,極劃算的買賣……她張嘴就要應下。 “等等?!笔冀K未出聲的西屋郎君突然抬手一攔,“這位兄臺,借過兩步說話?!?/br> 第11章 兩人走去對面院墻下。一個戴斗笠,一個戴鬼面,湊在一處嘀咕幾句,西屋郎君揭開斗笠,和賣家打了個照面。 賣家渾身一震,像是被當胸打了一拳,當即掀開鬼面,很快又戴起。在應小滿瞠目注視下,胖子噗通跪倒行了個大禮,咕噥說: “這幾天您出事的消息都傳遍各處了……小的就知道肯定吉人天相……” 西屋郎君點了點裝飛爪的牛皮袋,“我不在,你諸位上司也忙,覺得無人管了?” 胖子不敢再說話,垂頭喪氣跪著不敢動彈。 西屋郎君遞過一張折疊封口的油紙,低聲叮囑幾句,胖子急忙接過油紙起身行禮,竟連飛爪都未拿,匆匆忙忙借著夜色倉皇跑遠。 應小滿舉起沉甸甸的牛皮套,“喂,你的貨!” “收著罷?!蔽魑堇删饣貋?,“這貨是贓物。賣家從庫房里拿出來私賣,被我點破,他再不敢留這對鐵爪的?!?/br> “……贓物?” “京城大戶院墻砌得高,入戶偷竊的盜賊最愛用飛爪攀墻。此物正是大理寺收繳的盜賊贓物,移去刑部入庫?!?/br> 應小滿湊近去看,西屋郎君從牛皮套里倒出一只鐵爪,掰開關節: “這胖子是看守庫倉的主事,身上有些小本事,膽子也格外大,把贓物拿出來倒賣。他一文本金不花,卻要換你十貫的象牙扇,過于精明了?!?/br> 說話間已經展開一支鐵爪,將關節處的小小刻印指給她?!翱?,大理寺收繳、刑部入庫的兩處印記?!?/br> 應小滿震驚道,“jian滑鬼!” 好好一把象牙扇,在鬼市換回了贓物,以后被官府追查,豈不是有嘴也說不清。 她忿然道:“這胖子是大理寺管庫房的主簿?大理寺的狗官果然從上到下沒一個好東西!” 西屋郎君:“唔……首先,他是刑部的。其次,倒也不必一桿子打翻整船人……” 應小滿氣憤之余,忽然又有點疑惑,“你如何認識官府印記?又怎么認識那胖子的?我看他怕你得很?!?/br> 西屋郎君鎮定地收飛爪?!八晃易チ藗€正著,當然怕我。大理寺和刑部的印記不算秘密,京城許多人都認識?!?/br> “原來如此?!睉M感嘆說,“你們京城人懂得真多?!?/br> 精鐵飛爪突然成了官府贓物,她捧著牛皮袋犯了難。 既然是贓物,按理來說應當送回衙門……她抿了下唇。 這贓物和大理寺有關聯,大理寺是仇人的地界,她不想暴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