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應小滿震驚地攥緊沉甸甸的銀錠。這五十兩銀承載了她許多期望。 她打算先賃好屋宅,給義母和阿織添置一身綢緞衣裳,添置些家具,再買幾件趁手的的踩點作案工具,夜行衣裳……原本都打算從五十兩銀里出。 她站在小院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發怔,“城南銅鑼巷那邊賃屋,都是按月給錢。為什么城北七舉人巷的屋子一次要給足兩年的錢?” 牙人視線刀子般地掃過應小滿身上的素衣布鞋。生得如此標志的小娘子……牙人把難聽的話硬生生吞回去了。 “偌大個京城,富貴貧賤各有不同,不同地段的規矩怎可能一樣。這處七舉人巷,原本就是六品京官才住得的好地段啊。左右皆是體面人家,巷子出去斜對面,喏,那便是曾出過兩任宰相的晏家高門,當今大理寺晏少卿的住所。小娘子手頭緊張的話,往南邊和西邊找找房子?何必非要往七舉人巷里搬?!?/br> 應小滿抿了下嘴唇。天生愛笑的弧度繃成一條直線。 “就是要七舉人巷里的屋子。沒有更便宜的了?” “這處就是最便宜的了?!?/br> 應小滿把手里攥得發熱的五十兩銀放在桌案上?!熬投ㄟ@處。明日我娘來簽契?!?/br> 兩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七舉人巷,一路回家,整個晚上都很沉默。 義母灶上煮飯的功夫拿眼風瞄她十多次。等全家吃飽喝足,把阿織抱回炕上睡下后,母女兩人在屋里壓低嗓音說話。 “新宅子沒談成?” “談成了。極干凈的清凈小院,院子里一棵繁茂桂花樹。約好明天簽契?!潜钡奈葑犹F了?!?/br> “這么好的屋子,貴有貴的道理。賃金多少錢?” “……兩貫?!?/br> “兩貫錢!一個月!”問清楚數目,義母氣都喘不順了,“租一年得二十四貫錢!你爹給你留的錢還能剩多少!” 應小滿不敢說話。 義母又喃喃道,“銅鑼巷這處雖然地勢不大好,但也不是年年都淹水。要不然,再住一年?” “……住這里報不了仇?!?/br> 母女倆相對沉默了。 整個晚上應家都很安靜。應小滿被義母督促著吃完一碗水蛋羹,又捧起第二碗蛋羹送進西屋,取出油紙坐下記錄今天的新賬目時,人還是懨懨的,不怎么想言語。 桌邊幫忙舉油燈的郎君看在眼里,主動問起,“剛才聽應夫人在屋里高聲說‘兩貫錢一個月’。莫非是新住處一個月的賃金?” “太貴了?!睉M吸了吸鼻子,“城北的屋子怎么這么貴。他們是不是坑人吶?!?/br> “兩貫一個月的賃金還算公允。有些靠近皇城的好地段,賃金都是十貫往上?!?/br> 郎君打量她懨懨的神色,想了想說,“我會隨你們搬進新宅子住。兩貫的賃金,我支付半數便是?!?/br> 按理來說是好消息,聽來該高興的,應小滿也果然笑了笑。但那點笑意卻又很快散去了。 西屋郎君察覺幾分不對。 “怎么了?” “今天給出去的五十兩銀錠,是我爹給我的?!?/br> 有些話不能和阿娘說,倒可以和外人說兩句。應小滿在油燈下邊寫邊說:“ 拿出去就知道會花用,但總以為會剩點下來。沒想到那么大一錠,半點沒剩下,畢竟是我爹過世前留給我的……” “念想?” 西屋郎君接了兩個字。 應小滿寫字的動作一頓,啪嗒,一滴水珠滴落油紙上。她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暗藏的情緒一旦說出于口,便失去了原本翻江倒海的威力。她很快從短暫低落中恢復,漸漸平靜下來。 記錄好當天賬目,西屋郎君新添三十文欠債,應小滿把油紙收好,瓷碗往對面推了推,“吃罷。娘說這碗水蛋羹不算你錢?!?/br> “多謝應夫人體諒。多謝應小娘子送羹?!蔽魑堇删趯γ?,邊吃邊問,“你家尋的是城北哪處?” 應小滿:“七舉人巷?!?/br> 西屋郎君才吃進一口,動作便頓了下。 “原來在七舉人巷?!彼掷锏拇沙讛嚵藬嚨案?,瓷匙碰著湯碗,叮叮當當一陣輕響。 “倒是離我家不遠?!?/br> 第9章 應小滿今日去城北走了條新路。 專程繞過西門內大街路段,大理寺地界。 清晨斜風細雨,她戴起遮雨斗笠,站在形制高大威嚴的衙門外駐足凝視,心里默默地想,“爹的仇家就在這里做事?!?/br> 兩道黑漆鐵門敞開,不斷有官員書吏冒雨進出。為了安全起見,她并不靠近,混在人群里慢慢走出西門內大街,時不時地望一眼大理寺官衙。 新屋賃約已經簽立妥當,這兩天忙著添置物件,準備搬遷事宜。 阿織年紀小,搬新住處怕不習慣,她今天打算把阿織用的物件先添置齊全了。 行走在狹長安靜的七舉人巷中,還沒進門,遠遠地突然傳出一陣動靜。 斜對面的長樂巷口,十幾名長隨前后簇擁一騎高頭大馬從巷子里出行。馬上貴人身穿紫袍,披一身遮雨氅衣,前呼后擁,官威不小,街上百姓紛紛閃避。 應小滿藏身在巷口的圍墻陰影里。 無聲無息,貼著青石圍墻站著,仿佛細雨中一株安靜的爬墻藤蔓,只有眼睛閃亮驚人。 從長樂巷騎馬冒雨出行的官員,年紀瞧著約莫二十五六歲,狹長鷹眼,小麥膚色,劍眉濃黑,相貌堂堂,眼神陰沉,穿一身煊赫的紫袍玉帶官服。視線直勾勾盯著路邊,不知在想什么事。 應小滿的目光緊隨不舍,確定自己沒看錯后,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她曾經在大理寺官船上遙遙瞥過此人一面。 那是個天光尚好的清晨,牙婆把她拉扯去河邊,讓船上貴人挑揀鮮魚似地挑揀她。 當日此人在船上未穿官袍,但相貌她記得清楚,如今又出現在晏家的長樂巷口。 ——就是他! ——任職大理寺少卿的晏家狗官,她仇人,晏容時! 馬上的紫袍身影沿著大街筆直往西,很快消失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街頭。 斜對面幽靜的七舉人巷口,悄無聲息走出一個素衣布裙的苗條身影,頭戴遮雨斗笠,尾隨而去。 街上人多,馬速不快,前呼后擁的一行人轉入西門內大街,直奔大理寺衙門。門口迎出兩個低品階的青袍文官,上來恭謹行禮,將紫袍狗官迎了進去。 應小滿混在人群中遠遠瞧著,心砰砰地跳。三分激動,七分興奮。 近水樓臺先得月,還沒正式搬家,她已經摸清仇家的日常行動路線。狗官早上辰時去大理寺上值。 賃屋的五十兩銀,花得值當! 再回到七舉人巷時,莊宅牙人已經在門口枯等半日。 牙人今天除了把一式三份的賃契書送來新宅之外,還要代為收取官府印稅。 “提前跟小娘子說好,這半貫錢的賃屋稅,是官府的例行征繳,賃屋契書送進順天府用一次印,收一次錢??刹皇锹湓谛∪耸掷??!?/br> 應小滿把契書末尾的朱紅方印打量幾遍,默默掏出懷里揣得溫熱的半貫錢,遞給牙人。 扇墜子換來的兩貫錢,已經花費得不剩多少。 她摸了把袖中冰涼的象牙扇。 當日聽得郎中警告,她不敢把象牙扇送去當鋪。當鋪需要立契,須得寫名字按手印,她怕被人順藤摸瓜,被不懷好意贈扇的雁二郎報官抓了她。 但京城那么大,家里急需錢。除了送當鋪,說不定還有其他去路。 她開口跟牙人打聽。 “如果有一件值錢的物件,不想送當鋪。京城有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交易的?” 牙人果然見多識廣,嘿嘿一笑?!靶∧镒記]聽過鬼市?” 京城西南邊,靠近瓦子門城墻下,有一處市集,叫做“鬼市”。 “天明之前,黃昏之后,普通集市收攤,輪到瓦子門的鬼市出攤。那邊的買賣三不管,一不管東西來歷,二不管買賣雙方身份,三不管真貨贗品。撿到漏是你運氣好,被人騙了是你沒眼光?!?/br> 應小滿震驚了,“三不管?萬一我把好東西賣出去,買家不肯給我錢呢!” 牙人也震驚了,“鬼市那種地方,小娘子竟想自己去賣東西?萬萬去不得!鬼市不講規矩,你這般模樣的小娘子去了肯定出事。就當我沒說過?!?/br> 再問他鬼市如何地不講規矩,會出什么事,牙人露出后悔神色,支支吾吾再不肯說。 牙人不肯說,自有別的地方打探。 應小滿從七舉人巷出來,直奔城東茶鋪子。 這些天城南城北地走,去時路線不固定,回時都是順著貫穿京城的汴河河道往南,一路過任店街,洞明橋,安定坊。安定坊附近因為有太學院的緣故,極為繁華熱鬧,茶肆酒樓沿街林立。 她去熟的一間茶肆,就在洞明橋下去的一間臨街茶肆鋪子。 當然,洞明橋這一帶的茶肆貴價得很。她所謂“去熟了”,也就是前陣子春雨綿綿時節,時常站在棚子下躲雨,和這間茶博士聊熟了。 “鬼市?瓦子門外那處,京城本地人都知道?!?/br> 今日又是個綿綿陰雨天,茶肆里生意不咋地,唯一的一桌兩位客人在低聲爭執,吵得臉紅脖子粗。 沒人上趕著湊霉頭,茶博士空得很,看到應小滿過來很是驚喜,送來一碟炒南瓜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 “小娘子要賣貨?千萬別自己去,請幾個拳頭大的閑漢替你去!鬼市不講規矩,但拳頭管用。對了,官府隔三差五地會清掃鬼市,看到巡捕官差別慌,記得捂著臉跑哇!” 應小滿聽得嘴角直抽。這是什么邪地方? 雨聲淅淅瀝瀝,她戴起斗笠正打算冒雨歸家,鄰桌兩個客人低聲爭執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其中一個怒喝,“雁家當街強搶民女!身為言官,聞風奏事,上書彈劾雁家有什么不妥當!” 對面客人擺出稍安勿躁的手勢,“說雁家強搶民女,被搶的人呢?被搶之人既然手持門栓打出門去,人已逃脫,則強搶之事不成?!?/br> 應小滿:“……”晏家?燕家?雁家? 強搶民女,手持門栓,打出門去,聽得好生耳熟。說得該不會是自己上回路邊遇上雁二郎的破事…… 茶博士悄悄努嘴,“最近京城熱鬧的很。城東興寧侯府家的嫡出郎君,雁二郎,那可是將來要承爵的郎君!據說文武雙全,生得一表人才,卻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瘋,把個路過的美貌小娘子當街強搶進府,鬧成大事?!?/br> 應小滿:“……” “嘿,聽說那小娘子是個厲害的。被搶進雁家后,竟被她揮舞門栓,硬生生殺出重圍打出門去,從此消失了蹤跡。雁二郎氣得夠嗆,散出家中護院四處緝拿,口口聲聲‘追捕逃婢’,消息這才傳了出來?!?/br> 應小滿聽到“逃婢”兩字,登時懵了, “他胡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