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小劇場)(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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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我方才調走了那些煩人的侍衛,趁現在沒人,趕緊走,聽說今日宮外會放滿城花燈!” 齊徹壓低了聲音,拉上人就要走。 陸婉容錯愕地看著突然翻窗而入,在燭火下投下一道修長身影,還帶著滿身寒意的少年。 “太子哥哥?!你……等一下!我的畫還沒繡完……”陸婉容手忙腳亂,手里還緊緊捏著繡布。 “還繡什么畫,別管了,待會兒那老女人就追來了,快走!” 兩人到了院外,寒露沾衣,月光明凈,宮墻外的天邊隱隱透出幾絲閃爍的煙花。 齊徹抬頭看了一眼,低聲說:“都上元節了,她還要我在宮里溫書,真不知道那些書有什么好看的……” “太子哥哥,被沉大人發現,她會打斷我們的腿的?!标懲袢莞谒砗?,欲哭無淚。 “斷就斷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倍俗咧疗T的墻角下,齊徹一躍跳上墻頭,背著月光,看著墻下一臉為難的婉容。 月光一照,那種神情讓他一瞬間有些恍惚,翻墻這事,一回生二回熟,對他而言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是第一次翻墻…… 還是很多年前,父王因他默寫錯了一字罰他禁閉思過,正待他打算先餓個三天三夜把自己餓死時,那個女人來了。 她推門而入,滿面春風,笑眼微瞇,低頭看著一地狼藉里的他,道:“殿下,想出宮去玩嗎?” 他甚至都來不及思考,就點下了頭。 下一刻,她便掀唇一笑,拉著他徑直往外走。 他披頭散發、眼眶尚紅地跟在她身后,呆滯地看著她纖細挺直的脊背,微揚的發絲,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在宮中。 不時有宮人朝投來驚詫的目光,卻沒有一個上前阻攔。 再等他回神,已經到了宮墻角下。 沉衾腳下一踏,躍至墻頭,也是這樣,回過身看著怔在原地的他。 “先生,我上不來……”他委屈道。 “哦?!背留姥燮ざ疾徽R幌?,挑眉道:“那為師先走一步,告辭?!?/br> 說完就跳下墻頭。 “你不準走!走了我就不理你了!”他氣得對墻外喊。 只聽見一陣從容的腳步聲離去,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她搖扇踱步的自若神態。 “我說你不準丟下我!聽見沒!” 無人應答。 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急得眼淚汪汪,又氣又憋屈,左看右看,瞥見角落處幾塊磐石,便使出吃奶的勁,一一搬來摞在墻下,憋著一口氣蹬了上去。 等他滿身塵土,顫顫巍巍伸出腿,卻冷不防滾下墻頭摔了個四腳朝天時,面前忽的投下一片陰影。 他抬頭一看,沉衾正站在他面前,逆著日光,衣袂飛揚,搖扇笑道:“這不就上來了么?!?/br> 等陸婉容叫了好幾聲“太子哥哥”,齊徹才猛地回神,將她拉上來。 因為方才的恍惚,一路行至城門的路上,他腦子里一直在想那個女人的事。 在他的印象里,即便是各種節日,她也是在殿中批文書,那一本本奏折和卷宗總是在她的案幾上堆成一座小山,后面是她冷淡的眉眼和眼里不易察覺的疲倦。 她難道就不會無聊,不會寂寞么。 陸婉容沒有察覺他的分神,只是緊張地心臟怦怦跳,鬼鬼祟祟貓在墻后,看著不遠處的城門,疑惑出聲:“太子哥哥,你快看!今日竟沒有人把守城門……” “當然沒有?!饼R徹從她身邊大步流星走過:“白日里我聽見她跟小蟬姐說了,今日過節,過了戌時便讓侍衛回去歇著,不必把守?!?/br> 陸婉容憤憤地跟上去,佯怒道:“好啊,太子哥哥,你不早點告訴我,害我緊張一路?!?/br> 齊徹笑道:“兵不厭詐?!?/br> 陸婉容哼了一聲,小聲揶揄道:“也不知之前是誰比我還緊張,路過沉大人殿中時連大氣都不敢出?!?/br> 兩人說著,就走出了城門,門外正停著一輛馬車。 “咦?這怎么有輛馬車?那人瞧著有些眼熟……”陸婉容慢慢走上前去打量。 “常公公!”她眼前一亮,叫道。 常宋此時卻笑不出來,他想哭。 “兩位祖宗,行行好吧,可別折騰了,現在回去國師大人應該發現不了,不然我又得挨板子了,前幾天才挨了二十板呢?!彼嬷F在還隱隱作痛的屁股,哭喪道。 齊徹將馬鞭從他手中一把奪過,輕哼一聲:“沒用的東西,起開!” 說著一腳踏上馬車,坐下時身子卻抖了一抖。 陸婉容奇怪道:“太子哥哥,你也挨了二十板子?” 常宋立馬接道:“那沒有,沉大人說殿下年輕身體好,他挨了四十板?!?/br> 齊徹臉一黑,一甩韁繩,馬車就疾馳奔去。 一到城外,視野便瞬間開闊起來,燈火連綿起伏,笙簫管樂不絕于耳,煙花漫天,人聲鼎沸。 陸婉容一時間看癡了,瞳孔里倒映著璀璨的火光。 齊徹也放慢了馬車的速度,笑道:“怎么樣,本殿下沒騙你吧?” “沒有……”陸婉容怔怔道。 這宮外的世界,真真是有如仙境。 下了馬車,陸婉容便到處游逛起來,齊徹只得緊緊跟在她身后,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臨走時常宋還囑咐婉容盯著他,別讓他捅出什么簍子,現在是誰盯著誰啊。 “太子哥哥,那兒有花燈,我們去放吧!你不是特意要來看花燈的嗎?”陸婉容激動地拉著他。 齊徹瞥了一眼,河邊支了個攤子,攤子上插了一面老舊的旌旗,旗上寫著“閑得慌”三個字。 他收回目光,嗤道:“本殿下只是想看,誰要去放了。河邊容易臟鞋,況且燈上還要自己作畫寫字,他們的筆墨劣質不堪,不寫?!?/br> “那太子哥哥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放!” “等等……容容!”齊徹一看喊不住她,只好跟了上去。 “哎呦,這兩位公子小姐氣度非凡,一看便是富貴人家。鄙人姓閑,家中排行老三,不嫌棄叫我一聲閑老三就行。我家花燈鋪開在這望水江畔二十年了,二十年間圓了無數人的愿,二位出去打聽一圈,沒有人說一句不好!兩位要不要一試?”一個矮胖男人立馬眉開眼笑迎了上來,顴骨上紅暈一片,看起來頗為喜慶。 齊徹不屑地哼了一句,沒有說話。 陸婉容眨了眨眼:“此話當真?” “小姐,我也不瞞你什么,看見那老頭沒有?”他指了指坐在一旁的老人,放低了聲音說:“這么多年來,每年上元節他都會在這兒坐一天,傳說他是河神轉世,因欠了我們已故家主的恩情,便年年都來這,幫那些買花燈寫愿的人還愿?!?/br> 陸婉容看過去,那老人一身潔凈白袍,鶴發童顏,下顎處一把又長又順的白須,闔著眼不知在想什么,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 “那給我來一盞吧!”陸婉容爽快地付了錢。 “好嘞!”他又看向旁邊抱著雙臂,不為所動的齊徹:“那……這位公子?” 陸婉容捂嘴笑道:“他不信這些?!?/br> “公子不試,怎知不靈?”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陸婉容抬頭去看,發現那老人睜開了眼,兩個黑黢黢的空洞眼瞳盯著齊徹。 他是個瞎子?陸婉容嚇了一跳。 齊徹一聽他這么說,方才開了尊口:“你又怎知我不是心無所求,再靈也沒用?!?/br> 老人低笑一聲:“公子嘴上說著心無所求,可方才卻一直在看別人放燈寫愿的法子?!?/br> 奇怪,他是怎么看得見的。 齊徹被他說中,耳根微紅一陣,眼神卻不閃躲,直勾勾地看著他道:“那閣下不妨再猜猜,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老人笑了:“說來說去,公子不如自己放一盞花燈,若是靈驗了,說明老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不靈,閑老三這塊二十年的招牌你砸了便是?!?/br> 矮胖男人干笑兩聲,擦了擦額上冒出來的汗,連連應是。 齊徹又盯著老人看了半晌,最后不緊不慢挽起袖口,揚眉道:“取筆來?!?/br> 齊徹接過筆,拿在手中摩挲一番,隨即反手將筆一拋,直朝那老人門面射去,老人一抬袖,就將那筆穩穩握在手中。 “你這是做什么!”陸婉容扯了扯他的袖子,向那矮胖男人歉意笑了笑,再低聲對他道:“老人家瞎了眼怪可憐的,你何必刁難人家?!?/br> 瞎倒是真瞎。他接筆的動作快得不似常人,但瞳孔卻一動不動。 可若是真瞎,又怎能看得到他人的動作? 齊徹收回打量那老人的目光,面不改色道:“此筆材質低劣,換你們最好的筆來?!?/br> 待面對著那盞花燈,他卻遲遲未能下筆。 老人的聲音兀的又幽幽傳來:“第一個想到什么便寫什么。心誠才靈吶,公子?!?/br> 齊徹一頓,便下筆寫了起來。 陸婉容放完了燈,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他在寫什么,誰想一湊過去,他就將收筆將燈推了出去。 旁人寫愿都是密密麻麻寫了一盞燈,偏他幾筆就寫完了。 將燈推出去后,還握著筆有些怔忡的樣子。 “神神秘秘的,還不讓我看?!彼止镜?。 那老人摸了摸白須,但笑不語。 看著那花燈漂至遠處,與眾多各式各樣的花燈匯聚在一起,流入夜色深處,直至消失在視線里。 半晌,齊徹嗤笑一聲。 “太……哥哥,你笑什么?”婉容奇怪道。 齊徹將筆丟給閑老三,轉身就走:“沒什么,只是笑自己怎么變得和你一樣幼稚了?!?/br> 老人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公子,不再等等么?” 齊徹頭也不回。 走了沒兩步,突然發覺有什么不對勁,他猛地一頓,回頭道:“容容?!” 這才發現,陸婉容不知何時被一個身形壯碩、作漁夫打扮的人擒住,捂著嘴發不出聲音。 那老人緩緩起身,愈笑愈濃:“公子,真的不再等等么?” 而閑老三對這場面卻毫不知情的樣子,瞪著眼左看看右看看,一臉錯愕。 方才陸婉容離他如此之近,從他轉身走到反應過來沒聽見陸婉容的腳步聲,也不過才眨幾個眼皮的功夫,竟然能直接無聲無息地把人綁了,可見那漁夫的內力深厚。 來時齊徹就注意到他了,旁人都在放燈放煙花,只有他穿著蓑衣在一片喧囂熱鬧中默默釣魚,只露出一個背影。 齊徹挪動了一寸腳步,那漁夫手腕一動,正要有動作。 下一刻,齊徹身后出現了十二道瘦長黑影,個個黑衣斗笠,似是要與黑夜融為一體。 “嘭——”恰逢煙花燃起,轉瞬即逝的火光照亮了他們胸口和衣擺處繡的大片桃花,以及腰間別著的一柄細長銀劍。 老人突然抬了抬手,阻止了漁夫的動作。 “十二武陵客?江湖上都傳因為他們得罪的人太多,被仇家殺害得一個不剩,原來是被你這個小娃娃收歸麾下??磥砝戏蜻€是猜錯了,原以為你是哪家尚書員外家的公子,看這派頭,還得再往上猜猜?!彼堄信d趣道。 狗屁的十二武陵客,他們根本不聽他的,不然憑他們的本事,方才就不會讓容容被抓走。 齊徹心中暗罵,面上卻平淡道:“一見面,我見你下盤極穩,方才接筆的動作也是快如常人,原以為只是個練武的江湖騙子,沒想到你這老東西眼睛瞎,膽子卻不小?!?/br> 老人笑了:“你這小娃娃夠聰明,嘴也夠臭,但是你猜東西的功夫還得再跟老夫練練,錢,老夫不缺,小美人,老夫無福消受。有時候就是活膩了,想找個人來殺?!?/br> “可以?!饼R徹往前走了幾步:“換我,我讓你殺?!?/br> 老人身后的漁夫突然扯開了陸婉容嘴里的布,她原本就嚇得眼淚直流,一聽齊徹這么說,登時哭喊起來:“太子哥哥,別管我!你快走!” “我死了,你要給我報仇!叫阿兄把他們的骨頭打斷,再叫沉大人把他們的皮都給扒了!” 這些話都是她在宮中偷聽他人訓話時聽來的,危機時刻什么也顧不上了,便一股腦地說了出來,全然忘了平時的禮儀克制。 老人哈哈朗笑兩聲:“我道是誰家的兩個娃娃如此好的膽量,果然是天子腳下,龍氣養人啊?!?/br> 閑老三更是如雷劈一般,瞠目結舌:“太子?!這、這……” 老不死的。齊徹暗罵一句,什么不要錢也不要人,分明是想探出他們的身份好談價碼。 “眼下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今日過節本殿下心情好,才與你談條件。若是耗盡了本殿下的耐心,你的頭顱明日就會懸于江上,昭告全城。你不是想當河神揚名天下么,晚輩也算全了你的心愿?!?/br> 老人卻對他的威脅卻不以為意,只呵呵一笑:“那倘若老夫想坐坐你的位子,你讓是不讓?” “好啊,”齊徹松了一口氣似的,無所謂地笑了笑:“正好我也不想要了?!?/br> “小娃娃,你比你爹有意思多了?!崩先擞珠L笑兩聲,頗為愉悅地捋了捋胡須。 “那便一物換一物,用一條命換一個太子之位,老東西,你賺了?!饼R徹說道。 “哎,話別說太早,我還得提著她去見當朝國師,倘若她不同意……” “沒必要?!饼R徹立馬打斷他,旋即眸光閃爍了一下,繼續道:“雖說天下人都知道我這個太子名存實亡,但是讓給誰,還是本殿下說了算?!?/br> 老人住了嘴,明明一雙眼眶里空空如也,卻讓人覺得此時他正細細打量著齊徹的神情。 齊徹側頭朝身后道:“你們別跟過來?!?/br> 說完就信步往前走,身后的十二道黑影卻出乎他的意料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待走至陸婉容面前,齊徹對她笑了笑,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頓了頓,又安慰似的撫了撫她的后頸:“別哭了,帶你出來玩,我不后悔?!?/br> 陸婉容被捂著嘴,只能拼命搖頭,淚水打濕了發絲和衣襟。 齊徹收回手,便看向老人,示意他放人。 老人朝漁夫頷了頷首。 就在那漁夫松開陸婉容的一瞬間,一道刀光閃過,齊徹不知何時掏出一把匕首,朝那漁夫的手腕上割去。 那漁夫后撤一步,露出了袖中正在掐訣的手。 齊徹眉眼一沉,果然,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放人。 方才他走到陸婉容面前時,發現她唇色發白,額有虛汗,一摸臉發現冰冷異常,再一摸后頸,發覺她脈搏有異,體內似有一股外來內力在cao控她的脈絡。 再加上之前這老人眼瞎,卻能對外界的舉動一清二楚,之前一下便認出了他身后的人是十二武陵客。仔細想來只有一個可能——那漁夫就是老人的雙眼。 以他那般渾厚強勁的內力,在一旁觀察外界舉動,再傳音給這老人,不是難事。 那漁夫手一縮,手腕一轉,化為一道掌風向齊徹襲去。 齊徹躲也不躲,只將陸婉容狠狠往外一推,那一掌生生地打到他的脊背上。 “帶她走……”齊徹對那十二位黑衣人說,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一張口鮮血就涌了出來。 老人哼笑一聲:“小娃娃有幾分魄力,倒跟她有些相像。這樣罷,你再受他一掌,若是沒死,老夫也就賣老天一個面子,不取你的性命?!?/br>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啊……”閑老三在一旁驚叫起來。 今天怎么就如此倒霉,好好的節日碰上兩尊大佛,要是太子殿下在他這兒有什么不測,他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方才那一掌都吐血半升身形不穩,再來一掌不死也是成殘廢了。 那漁夫卻對他的勸阻置若罔聞,只運氣提掌,在旁人的驚嘆聲中轟然打出。 就在這時,江上驟然傳來一陣號角鳴聲,拂過江水,震人心肺。 一支金箭從江上疾馳而來,直奔那漁夫的手,他一看情形不對,強行收力撤回手掌,側身一躲,金箭堪堪擦著他的蓑衣而過,“錚”的一聲插在一旁的柱子上,箭身還在隱隱作顫。 下一刻,漁夫身上的蓑衣裂開一道口子,他一動,那蓑衣便裂成了兩半。 齊徹看見了那金箭上的花紋,心中猛地一震,再抬眼去看。 遼闊的江面上出現了一艘巨船,那巨船從火光沖天中緩緩駛來,甲板上黑壓壓一片,立著一群腰懸金刀、紅紋黑衣的人。 為首的人立在船頭,身著黑色描金內襯,外披云紋白錦緞,腰系一條紫帶,右肩上的銀色軟甲在月色下泛著凜冽寒光,左肩披著白狐裘,外罩著槿紫寬袍,衣擺隨江風獵獵翻飛。 她一頭墨發用玉冠束起,鬢邊隨意留下兩縷青絲,面覆半張鏤空的金面具,只露出一截白玉般的下顎和殷紅的薄唇。 “文武袖,紫玉帶,金面具……”閑老三喃喃道,后退幾步,不敢置信:“這、這是……” “沉大人!” 陸婉容帶著哭腔喊出。 煙花爆鳴聲再次響徹夜空,震得齊徹心口發麻。 巨船靠岸的一瞬間,煙花也滅了去,四周頃刻間靜謐了下來,徒留月光流轉著灑落江面。 齊徹卻怔在原地,心如擂鼓。 月色下,那人的身形現了個分明,她一手負在身后,另一只手托著的——正是方才他放的那盞花燈。 * 齊徹怔怔地望著,直到那人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淡淡掠過,他才猛地移開視線。 受方才那一掌,他的五臟六腑好似被移位了一般抽痛,偏生這一眼驚得他心跳倏地劇烈起來,像是要沖破胸膛,震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怎么來了? 她不是在宮中批折子嗎?她不是說今日的事務比往日多,都堆在這一日了嗎? 她不是……不答應陪他出來賞燈嗎? “前輩,別來無恙?!?/br> 沉衾站在船頭,朝那老人笑道,對這一片混亂的場面視而不見。 老人盯著她看了半晌,才嗤笑一聲:“我還倒你真夠沉得住氣,沒想到……看來這小子有幾分本事?!?/br> 齊徹聽懂了他的意有所指,瞬間便感覺有一道視線掃過自己,立馬低下頭,雙手放在身后暗自點住xue位,試圖抑制渾身亂竄的血液。 不行了,心真的要跳出來了。 隨后,便聽見一聲輕笑傳來:“前輩不必試我,今日上元佳節,為官者,當與民同樂,每年望水這一片風景,可不容辜負?!?/br> “可老夫看大人手里也拿著盞燈,難不成大人也有未了的心愿?”老人哼笑道。 沉衾的目光移到手上那盞花燈上,語氣頗為新奇:“說來也是奇怪,方才我的船就在江上行駛,忽然一陣江風吹過,好巧不巧就將這盞燈吹到船上來了,想來也是有緣,我便將它留下了。待此間事了,我便看看上面許了什么心愿,若是在下能做到的,看在我們的緣分上,在下必定會盡力滿足?!?/br> 老人看著她腳下那艘巨船,船身近乎一丈高,要真如她所說,不知是哪門子的邪風有這般威力。 于是他又悶悶笑了兩聲:“總有人說這花燈不靈,依老夫看啊,靈或不靈,全在人心?!?/br> “事在人為啊?!?/br> “既然如此,”他語調一轉,斂了笑容,道:“老夫就不擾大人雅興,大人盡管賞燈觀舞、與民同樂——” 說完,他一揮袖子,轉身就走。 那漁夫手一抓,押著齊徹跟上他。 “別說老夫不念舊情,留一個給你?!崩先艘幻嬲f,一面頭也不回地走。 陸婉容著急地看向沉衾,卻見她神色淡淡,面色平靜。 齊徹被漁夫擒住,渾身使不上一點力氣,走了幾步仍舊沒聽到身后有動靜。 她就這么看著我被抓走了?!他心中大震,莫名竄起一股慌亂又氣急的火。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眸中一喜,迅速回頭。 看見的卻是陸婉容。 她拉住齊徹,看著那老人,大聲道:“如果你非要帶走他,那便連我一起綁上好了!” 齊徹視線一轉,看向船上那人,她依舊站在船上,衣帶隨江風飄搖,面容隱在面具下,看不清神情。 那老人腳步一頓,微微側目,見沉衾還沒有動作,便道:“好啊,抓一個送一個,好得很?!?/br> 他剛要提腳,“錚”的一聲劍鳴頓時響起。 密集的劍氣裹挾著秋風,吹起他的衣角。 他抬頭看向前方,十二道雪白的劍光在夜色下寒意凌冽,是方才那些黑衣斗笠的人。 “前輩,說好給我留一個的?!?/br> 沉衾的聲音從后面悠悠傳來。 “這兩個孩子都算是在我手下長大的,若是你兩個都帶走了,我又得找個人來坐這個位子,還得花心思培養,這么虧本的買賣,在下自是不愿的?!?/br> 老人終于轉身,看著她。 沉衾似乎笑了笑,話語一轉:“這樣吧,我看這天色也不早了,外頭露重,不如前輩上船來談,正好晚輩船中備了一壇十年的蓬萊香,正愁無人對飲,不知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揚了揚眉,撫上了白須,也不說話。 “他咽口水了?!标懲袢輲е且舻穆曇粼谝慌詯瀽烅懫?。 不知為何,明明此時這漁夫就在身旁,她卻并不害怕。 她偷偷瞥向船上的人,看見沉衾嘴角浮現了一絲隱晦的笑意。 老人被戳穿,也不在意,只不屑地哼了一聲:“兩個小娃娃,待老夫喝完了酒,你們要對那酒壇子磕三個響頭。若不是它,你們早已被分成八段丟入江中喂魚了?!?/br> 說完便一甩袍子,大步朝船上走去。 那漁夫也放開了齊徹,立刻跟了上去。 陸婉容立馬去查看齊徹的情況,見他面上并無大礙,便朝沉衾跑去,急忙開口想解釋方才的情況:“沉……” 沉衾朝她看來,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陸婉容一怔,沒有再說。 齊徹一直默默盯著她,卻見她始終沒有給自己一個正眼,實在按耐不住,便快走幾步,踏上船去剛想開口。 誰知下一刻,沉衾一轉身,掀起幕簾進了船中,隨風揚起的發絲堪堪擦過他的指尖。 陸婉容瞧著氣氛不對,上前來看,發現齊徹沉默地站在原地。 “太子哥哥,沉大人是不是生我們的氣了?”她想起方才面具后面那雙淡漠的雙眼,瞬間有些慌亂。 她很少這樣看自己,向來是淡然的、溫和的,有時甚至會帶上笑意。 “都怪我,我又闖禍了……”陸婉容越想越亂,忽然就鼻頭一酸。 回去兄長一定會責罰她的…… “是我不好,我不應該偏要去放燈……”她的聲音逐漸哽咽起來。 “不怪你,不是你的錯?!?/br> 齊徹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是我要帶你出來的,要罰也是罰我。再說,她氣便氣了,有什么要緊的……” “噗!” 話還未完,齊徹突然噴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殿下!”一道驚叫傳來,那人著急忙慌地閃過來,扶著他慢慢坐下。 齊徹撐開眼皮一看,是常宋。 他登時清醒了幾分,抹了把嘴邊的血,質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常宋一邊喊著傳太醫,一邊目光閃躲,回避齊徹的眼神。 他總不能說是沉大人早就知道他們偷跑出宮、讓他陪他們演了一出戲、她卻在后面把他們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齊徹看他那副樣子,心下忽然明白過來什么,忽然扯了扯嘴角,一把推開他,順勢靠在船木上,閉上了眼。 “都滾開,我想一個人待著?!?/br> 不在意嗎?無所謂嗎? 那方才為何緊張地手腳發麻?為何又莫名其妙地生氣? 狂跳的心臟,酸澀的心口,亂七八糟的思緒。 每次都是這樣,只有一有她,他就開始變得奇怪,他就開始變得陌生,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冰涼的江風吹到他面上來,都緩解不了guntang灼人的溫度。 閑老三暗自順了順差點沒提上來的一口氣,方才那副場面可把他嚇得不輕,今日是造了什么孽,竟遇上三個活閻王,只能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觀鼻鼻觀心。 見幾個人都上了船,他才暗自咽了口唾沫,動了動發麻的手腳,連攤子都不想收拾了,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沒想到一轉身,就對上了一張慘白的臉,長眼笑成一條縫,領口處繡了華麗繁復的宮紋。 “閑老板,你這是要去哪兒?”常宋笑瞇瞇問道。 他剛在齊徹那吃了癟,現在正一肚子氣正愁沒地方發呢。 那小祖宗不知道又怎么了,受了傷不愿去醫治,非得守在那船門口。好在太醫說他受的是內傷,一時半會兒無大礙,況且這一掌傷及幾處極怪的地方,恐怕只有那老人身上有解藥。 明明這幾年長高了許多,也不似從前愛笑了,他還覺著殿下長大了,穩重了。 怎么一對上沉大人,又變得幼稚了呢? 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 他這腦瓜子是越想越想不明白,對著眼前的人就笑得越微妙。 閑老三被他柔和的尖細腔調嚇得一哆嗦,勉強扯開一個笑,忽然發現周圍空空如也,哪還有人的影子。 “我就活動活動,天冷,大人多吃……不是,多添點衣?!?/br> “常公公,你就別嚇他了?!标懲袢輳牟贿h處走了過來。 太子哥哥一直坐在那門口一言不發,她實在坐不住,看見兩人在說話,這才走了過來。 常宋的臉忽然跨了下來,有氣無力道:“這附近都有侍衛把守,勞煩閑老板待在此處等一會兒,待沉大人出來,你是死是活,自有定論?!?/br> “什么是死是活,放心吧,沉大人不會不分青紅皂白責罰你的……”她頓了頓,忽然看見了什么,奇怪道:“我先前便想問了,閑老板,你這鋪子的名字有意思的很,怎么取個這樣的名?” 閑老三回頭看了一眼那面破舊的旗子,久遠的記憶一下涌入腦海,他長長一嘆,道:“說起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br> “五年前的上元節,也是這樣一個月朗風清的夜里,處處燈火輝煌,有如星漢。那一日我照常擺攤,沒想到,有一位大人物來微服私巡了?!彼D了頓,看了看兩人,壓低聲音:“你們猜是誰?” “正是方才這位國師大人?!?/br> 說到此處,他又嘆了口氣:“沒想到啊,一晃五年過去了,我等草民已經白發漸生,國師的容貌卻恍若未變?!?/br> “當時煙花齊鳴,鑼鼓喧天,國師大人也是坐在一艘巨船上,同我們一起觀舞賞樂,最后大家開始放花燈了,我們看只有國師沒有要放燈的意思,便有人問她,放花燈靈還是不靈?!?/br> “她沒有回答,只問小人叫何名字,小人如實回答,就聽她似是笑了一聲,接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就登船走了。小人哪敢去看,只等船走遠了,才將那紙攤開,打眼一看,上面只有三個字?!?/br> 他指了指旗子,道:“就是閑得慌?!?/br> 陸婉容笑了:“閑老板,沉大人這是揶揄你呢,你還真將這個玩笑話作為你的攤名了?” “小人又何嘗不知,但當時眾人看見這幾個字,都紛紛解讀它的意思,認為其中必有它的深意,十幾種解釋眾說紛紜,幾乎傳得滿城皆知?!?/br> “小人一介粗人,哪里知道它有什么寓意,只知自從這事傳開以后,來買花燈的人越來越多,為感謝大人的恩澤,就將它作為攤名了?!?/br> 他想到了什么,又補充道:“我記得,國師大人當時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穿紅衣的少年。我們這一帶有個習俗,說是這望水坐落于崇元塔下,水邊有顆古樹,扎根千年,受涓涓望水與佛塔的香火所滋養,才長成如今這般遮天蔽日的模樣。在上元節的前一日,由廟里的主持方丈們將祈過福的紅綢掛滿樹枝,掛的越高的,也就越靈驗。那少年想來也是個練家子,年紀輕輕,輕功了得,三兩下便上了樹,與一位年齡大他好些的武師在樹上纏斗,幾次險些掉下樹去,叫我們看得心驚rou跳,好在最后拔得了最頂上的紅綢?!?/br> “人群頓時連連喝彩,叫他寫上心愿,保管能實現。誰知道,他跳下樹,上了船,說什么不喜歡這綢子,往國師大人手中一塞,就不見了身影。你說說,這孩子,也太沒規矩了些?!?/br> “看他穿著不俗,又這般沒大沒小地登船,國師大人竟也不生氣,笑著收下了,時人猜想他或許是哪家的公子……” “噗,”陸婉容忍不住掩嘴笑道:“閆老板,五年如此長的時間,也怪不得你眼拙,你不覺得今日同我一道來的太子哥哥有些眼熟么?” 閆老三一怔,頓時反應過來,瞪圓了眼,看了好幾眼不遠處靠在船上的背影,嘆道:“竟然是太子殿下,恕小人老眼昏花,沒想到,長這么大了……” * 船內,燭火燼落,酒香四溢。 “我原以為你是個心思深沉的,這樣看來,是老夫高看你了?!崩先吮犞?,一對漆黑的窟窿似在打量面前斟酒的人,面露嘲諷。 “前輩說笑了,今日在下的確是出城來賞燈的,一年到頭,忙個不停,也就今日能忙里偷閑,出來透透氣?!背留腊朦c也不生氣,一面倒酒一面說。 她放下酒壺,微微一笑:“你做你的河神受百姓敬仰,我做我的jian臣在暗處賞賞花燈,這也不許?” 老人默了默,似在判別她話里的真假,隨后嗤道:“論伶牙俐齒我比不過你,你若真當老夫是河神,就應當像他們一樣,交些報酬?!?/br> “比如?” “比如……河西的三十噸救濟,一個月的糧草,五十精銳,只要玄雪軍?!?/br> 老人的面色沉了下來,嘴角卻微微翹起。 “好說?!?/br> 老人神色一頓。 沒想到她會答應得如此爽快。 “前輩的要求,在下自然是一千一萬個愿意,到時寫一張折子,送往將軍府,陸將軍一點頭,我便派人快馬加鞭送到您手里?!?/br> 老人端起酒,仰頭一飲而盡。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沉衾繼續添酒,淡道:“前輩認為什么意思便是什么意思?!?/br> 老人看了一眼再次被斟滿的酒杯,也不拿,突然開口道:“陸長麟在奪你的權?” 沉衾微微一怔,笑道:“前輩真是……心直口快?!?/br> 這般直白的話她好像很久沒聽到過了,同宮里的那些老狐貍打多了交道,說話不繞上十八個彎再出口都覺得變扭。 “不過,”她話鋒一轉,將酒杯往老人面前一推,道:“不足為懼?!?/br> 老人忽的大笑幾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飲罷啞著嗓子嘆道:“好酒,好酒??!” “不過你跟老夫說這些也沒用,我管不了這么多,也不想管。就算是河神,也只能保一方風調雨順,顧不得天下蒼生,更遑論老夫一介草民?!?/br> “在下知道,今日過節,在下都推了所有事務出宮而來,自然也是要入鄉隨俗,放燈許愿的?!背留揽粗?,笑容在燭火下更加昭彰:“前輩只需當好這一方河神,全了我這一個心愿便好?!?/br> 老人沉默半晌,才搖頭嘆道:“老夫有時候真的看不懂你。常人想三步走一步,你要想一百步才肯走一步。你這樣的人,必定早就有了萬全之策的退路,可是這千萬條退路,你卻一條都不肯走,非要去走前頭的死路一條?!?/br> “丫頭,”他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有些東西積弊太久太深,單靠你一人逆天而行,那你最后的命運注定是無力回天?!?/br> 沉衾低低笑了起來,笑罷抬起眸,眸中倒映著簇簇隱約的燭火:“前輩,有一點你說錯了?!?/br> “我的命,是一直走下去,直到筋疲力竭,直到這條爛命被耗盡?!?/br> 夜色越來越濃,直至蠟燭燒了快大半截,船內的交談聲才停止。 老人喝得滿面通紅走出來,腳步卻四平八穩,他徑直向一旁暈暈沉沉的齊徹走去,常宋見了,與一眾侍衛立馬擋在齊徹面前,紛紛拔劍相對。 “常宋?!币坏缆曇魝鱽?。 沉衾從船倉內掀簾而出。 常宋一看,立馬帶著侍衛退了下去。 老人伸手在他胸前幾處xue位快速點了幾下,隨即抓起他的手臂,兩指順著手臂劃下,再抬手打出一掌擊在他的掌心。 “噗!” 齊徹登時吐出一口黑血,面上卻漸漸有了些血色。 老人喝了酒,眼神有些迷糊,他瞇起眼睛看了齊徹半晌,突然道:“你還是更像你母親?!?/br> 說罷,他轉身大步流星往前走。 “諸位,有緣再見?!?/br> * “前輩!”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老人腳步一頓,回過頭,眉梢微挑,看著方才還一口一個“老東西”叫他的人。 齊徹勉強站起來,撐著一旁的欄桿,氣息有些不穩:“前輩,可否借一步說話?!?/br> 兩人不約而同地朝沉衾投去幽幽目光,沉衾隨即無奈地擺擺手,示意周圍的人退下,自己則往另一邊的甲板處走去。 * 寒蟬從船艙內走出,就見沉衾站在船頭,看著對岸的燈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個衣帶飄搖的背影好像總是這樣出現在她面前,她微微一嘆,隨后上前道:“大人,馮老準備走了?!?/br> 沉衾點點頭,過去與那老人道別。 另一邊,常宋躬著身子,在齊徹旁邊小聲催促道:“殿下,起來了……” 方才不知怎么回事,殿下與那老人交談后,竟是四肢發軟似的一屁股跌坐在船邊,他一時也不知這是真的還是裝的。 齊徹卻把頭撇過一邊去,閉著眼裝死。 常宋實在沒辦法,抬起頭求助似的看向寒蟬,一張臉皺成了苦瓜。 寒蟬無語地倪了他一眼。 等沉衾目送那老人離去,回過身來,寒蟬便上前道:“大人,殿下有傷在身,一直坐在這兒恐怕會染上風寒……” 沉衾卻看也不看他,徑直往船艙走。 “讓他躺著?!?/br> 話落,齊徹立馬睜開了眼,嚇了常宋一跳,他迅速爬起來,大步走向沉衾,猛地拉住她的手腕。 “你就沒什么要跟我解釋的嗎?!” 沉衾看著他的手,淡淡道:“放手?!?/br> “我不放!你……”說到急處,心火攻上來,齊徹只感覺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直直栽到沉衾懷中,腦袋好似灌了鉛一般靠在她的肩膀上。 “太子哥哥!” “殿下!” 幾聲驚呼同時響起。 沉衾眉頭一皺,摸了摸他的額頭,便立馬扶著他進了船艙:“去請李懷錦過來?!?/br> “稟大人,殿下并無大礙,只是受了些涼,微臣開幾副藥讓殿下服下便好,后續一個月內以調理身體為主,切不可再動氣受傷?!崩先耸帐昂脰|西,起身叮囑道。 李懷錦是宮中的老御醫了,一出事就抗著藥箱哧吭哧吭趕了過來,原本看事情已了,準備乘船先回去了,腳還沒踏上船呢又返了回來。 “有勞了?!?/br> 沉衾剛要起身送他,就聽見榻上突然傳來有些含糊不清的夢話:“為什么……” 李懷錦見狀,便躬身道:“大人請留步?!?/br>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來,看著面前的二人,道:“大人,微臣還是多嘴一句。身病易治,心病難醫。太子殿下脈象不穩,心結積郁已久,長此以往,恐怕沒有病也養出病來了?!?/br> “微臣在宮中三十年了,太子殿下這種情況,讓微臣想起了十幾年前,皇后娘娘也是這般……” 說到這里,他話語一頓,長長嘆了口氣,只道了句“微臣告退”便走出了船艙。 室內燭火搖曳,沉衾站在榻邊,靜靜地看著榻上的人,他唇色蒼白,平時舒展的眉頭緊緊皺起,眼眶有些紅腫,狹長的眼尾帶出一片不正常的酡紅。 “為什么……” “又是我的錯嗎?”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一聲聲低喃似的質問從他口中斷斷續續溢出。 說著,他緊閉著的雙眼落下了兩行熱淚,順著眼尾,落入了烏黑的鬢發中。 良久,一聲輕嘆在室內響起。 沉衾伸出手替他抹去頰邊的淚痕,指腹在肌膚上輕輕摩挲:“乖乖聽話不好嗎?非要吃這么多苦頭?!?/br> 齊徹似是感覺到頰邊的涼意,呼吸頓時有些紊亂,側過頭在那手上貼了貼。 “沉大人,藥煎好了?!蓖忸^傳來常宋的聲音。 沉衾應了一聲,準備抽回手,卻被齊徹一把抓住。 “別走……” 看他緊閉著雙眼,眉頭緊蹙,身子微微發抖的樣子,怕是還未從夢魘中醒過來。 “拿進來吧?!背留涝陂竭呑碌?。 常宋端著藥,低著頭走了進來,他對這位捉摸不透的沉大人一向是又敬又畏,別說沉衾了,就連她身邊的寒蟬都夠他吃一壺了,成天見面了就是鞍前馬后、jiejie長jiejie短的。 此時他那頭更是恨不得低到湯碗里去,但余光還是不免瞥見了齊徹似乎正抓著沉衾的手,端盤的手抖了一抖,好在沉衾沒有注意他,他便趕緊把盤子放下退了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齊徹終于醒了。 一睜眼,他就看見沉衾坐在他身旁,靠在床沿邊,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柔軟觸感,他目光一轉,看見自己正抓著她的手,登時一怔。 這一刻,他心里那些憤怒和委屈忽然就消散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的,是不是有點太好哄了,可是他再想生氣,卻是怎么也氣不起來了。 都怪她,都怪這個人,她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靜,怎么能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又想起了先前問那老人的話。 “前輩,你跟她到底什么關系?” 那老人明明知道他說的是誰,還故意裝傻:“她?她是誰?” 齊徹默了默,不理會他的戲謔,又道:“你們很早就認識么?你一個江湖中人,她又久在宮中,你們怎么會認識的?” 那老人笑了笑:“小子,我們的確很早就認識,不過……誰告訴你她一直在宮中的?” “她在你這個年紀,就已名振江湖了,不然你以為聞名天下的十二武陵客,怎么會甘心蝸居在你身邊?” “只不過后來,她選擇了與江湖截然不同的道路,走向了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br> 齊徹沒有說話,時至今日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那個人。 而這種不了解,讓他感到心慌。 “前輩……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那丫頭是個奇才,在小小年紀便能展露出不可逼視的鋒芒,后來……后來我們見面得越來越少了,今日這一面,我發現她又變了,變得愈發沉默、愈發堅韌、愈發……深藏不露?!?/br> “前輩,她以前……” 老人打斷他:“小子,三個問題已經問完,再問下去老夫可就吃虧了。你若是真的想知道,為什么不自己去問她呢?” 齊徹恍然回神,目光投向燭火下那張闔著眼的臉龐,長長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眉眼間帶著幾分疲倦。 不料眼前安靜睡著的人突然開口。 “終于舍得醒了?” 齊徹一驚,頓時撒開手,蹭的一下坐起來:“你、你你裝睡?” 沉衾緩緩睜開了眼,動了動有些發麻的手臂,準備起身:“不裝睡我怎么知道誰明明醒了還故意不出聲?” 齊徹面上瞬間跟火燒似的,看她要走,又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兒?” “跟殿下有關系么?”沉衾轉頭看著他,平靜道。 齊徹看她臉上永遠不變的淡然神情,頓時心頭火起,手下的力道驟然加大,仿佛積蓄一天的怒火都要在此刻噴發出來。 “怎么跟我沒關系?!是誰把我搞成這樣的?是誰害的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齊徹越說越氣:“本殿下特意提前一個月籌備的煙花盛會,旁人眼巴巴求了幾年都不見得能看一眼,先生卻連賞個臉出宮都不肯!真是好大的架子!” 室內沉寂良久,只有齊徹濃重的呼吸聲。 沉衾看著他滿面通紅的樣子,眨了眨眼睛,開口道:“我去拿藥?!?/br> 齊徹瞥見一旁桌上放著的碗,動作一僵,撤回了手,將頭轉過一邊去。 沉衾拿了藥遞給他:“殿下,先喝藥吧?!?/br> 齊徹看也不看:“不想喝!” 沉衾笑了笑:“殿下可沒有告訴臣你準備了煙花盛會?!?/br> 齊徹轉頭瞪著她:“告訴你了還有什么驚喜!” “先生倒好,不給面子就算了,還安排常宋監視我,我身邊哪個不是你的人,就一個常宋你也要拉攏嗎?!” 沉衾聽了這話,目光一沉,笑容微斂,淡淡道:“不能攏住身邊之人的心,是殿下沒本事罷了,如今卻要怪臣?” “是!我就要怪你!你根本不懂我在說什么!你教我的那些權術心計,我又何嘗不會用?對誰我都使得,只是唯獨不想用這勞什子與你去周旋!”他抹了一把通紅的眼睛,憤然低低道:“你做得出來,不代表旁人也能如你這般無心無情……” 他跪坐在榻上,鬢發散亂,一邊忍著腦袋的脹痛,一邊拼命抹去眼中盈滿的淚水,卻是越抹越多:“也是,要怪就怪我蠢笨,怪我天真,怪我狠不下心,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呼吸逐漸急促,越說越喘不上氣來,頭疼欲裂,耳內陣陣嗡鳴,他仿佛被人抽干了全身的力氣,最后實在忍不住,哽咽出聲:“你總是這樣……你從來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這太子之位你若這么稀罕,拿去就是!我……” 話到一半,齊徹突然哽住,喉中一腥,又噴了一口血出來。 沉衾心下一驚,伸手接住了瞬間癱軟下來的人,立馬點了他的xue,捉起他的手腕把脈:“殿下,別說話了?!?/br> “不,我偏要說……”懷中的人拼命掙扎,口中含著血,言辭都模糊不清。 沉衾將他用力按在懷中,在他耳邊軟下了語氣:“好了好了,是為師的錯,我不該拒絕你,不該使心計對待你?!?/br> 聽到這話,齊徹才徹底松垮下來,無力地靠在她肩上,身子止不住地發抖,隱隱抽泣。 許久,才聽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母親走后,就沒有人陪我一起看煙花了……” 沉衾微微一怔,沒有說話。 船艙內寂靜無言,只有窗外傳來的晃蕩江水聲,齊徹伸出輕顫的手,將她緊緊抱住,一言不發,隱忍的哭聲在昏黃的燭光中飄搖破碎。 脖頸間早已濡濕一片,沉衾看著跳躍的燭火,忽然想起來很多事。 想到很多年前,皇后離世時,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也是這般在她懷中,哭到昏死過去。 想到很多年前,她有一次遭人陷害而被陛下責罰,陰冷的大牢中,他沖進來抱著她,說:“我在這里陪你?!?/br> 沉衾忽然發現,在這深宮,他們竟是如此的相像,都是孤身一人。 她緩緩閉上了眼,抬手撫了撫齊徹的頭,任由他放肆地哭泣。 * 不知過了多久,齊徹的抽泣聲漸漸停止,只是依舊疲軟地靠在她肩上。 沉衾把了把脈,脈象穩定了許多。 她端起碗,靠在他嘴邊:“殿下,把藥喝了?!?/br> 齊徹將那聞著就發澀的藥推遠了些:“我不喝,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br> 沉衾心下一嘆,將藥擱在一邊:“說吧,什么事?” “把你以前在宮外的事講給我聽?!?/br> “怎么突然想聽這個?” “若不是今天碰到那老頭,我還不知原來先生在江湖上也是個風云人物?!?/br> “……” 船外夜色寂寥,漁火幾點,船內敘述聲不斷,直至靠岸。 “殿下,到了?!?/br> 齊徹聽得入了迷,被這一聲提醒叫得突然回神。 心頭涌上沒由來的酸澀,他忽然想,他要是早生幾年就好了。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那個老頭到底是誰?他怎么會見過母親?” 沉衾起身,走至船艙外,看著幽幽江水,一字一句道:“前朝國師,馮庭生?!?/br> 齊徹怔住了,一時心情頗有些復雜,只道:“那他怎么又到江湖上做起河神了?” “你喜歡待在宮里嗎?” “……不喜歡?!?/br> “你為什么厭惡這座皇宮,他當初就為什么寧愿自廢雙目也要辭去國師一職,永不回宮?!?/br> 齊徹站在原地,看著沉衾下船的身影,久久無言,心底有一個問題呼之欲出,他卻不敢也不想問出口。 “還不跟上?”沉衾駐足回頭。 齊徹下了船,卻走向了另一輛馬車:“我還有事,先回宮了?!?/br> 臨上車前,他動作一頓,側目道:“你……回去的路上慢些?!?/br> 沉衾看著他慌忙鉆進車內的身影,勾了勾嘴角。 “寒蟬,我們就不坐馬車了,陪我走走吧?!?/br> “是?!?/br> 還沒走兩步,寒蟬就遞上來一個卷好的綢緞:“大人,方才婉容郡主上車前,讓我把這東西交給您,說是多謝大人這些年不嫌她愚笨,還愿時常教導她?!?/br> 沉衾攤開一看,是一幅精致秀美的繡畫,畫上一輪圓月懸于墨空,清幽月色下,一池粉嫩嬌艷的荷花正靜靜盛放,碧綠的荷葉上殘留著瑩瑩露珠,畫布抖開時,更有滿池荷花隨風輕晃、送來清香之感。 畫的右上角還繡了兩行小詩: 花焰千光照、江月清輝闌; 愿得年年日,常見此團圓。 沉衾想起來,這幾年有時她去教齊徹練字,恰逢陸婉容也在一旁的話,她便一同指點一二。 前陣子也是一樣的情況,休息間隙時,她卻忽然輕聲問:“沉大人,妾身想問問,大人平時喜好看些什么畫?” 沉衾微微揚眉:“郡主有什么事么?不妨與臣直說?!?/br> 陸婉容連忙搖頭:“沒事沒事,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便隨口一問?!?/br> 沉衾頷了頷首。 陸婉容似是有些失落,垂下頭擺弄著筆下的墨水,忽然聽到身邊傳來聲音:“臣畫藝不精,自然也談不上賞畫,只是平時看得花草山石圖多一些?!?/br> 她眸中一亮,又趕忙低頭掩飾:“大人最喜歡什么花?” “荷花吧,臣府上那池荷花開得不錯?!?/br> 沉衾回過神,讓寒蟬將繡畫收起。 “大人,聽線人來報,婉容郡主這陣子的確都在忙著繡畫,誰知竟是送給大人的元夕賀禮,先前情況如此危險,她也將那畫死死護在懷中,倒是有心了?!?/br> “寒蟬,你竟也會幫她說話了?” 寒蟬一抬眸,見沉衾嘴角掛著淡笑,便也笑道:“大人說笑了,屬下從不幫誰說話,只是陳述事實,不過是人心本身多變、難以捉摸罷了?!?/br> 沉衾還想說什么,兩人正好走到了府邸門口,就聽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響聲。 她回頭一看,遼闊無垠的夜幕中炸開了無數朵煙花,轟鳴聲接連不斷,萬千彩焰點亮了整個蒼穹,璀璨炫目的煙火將這個被籠罩在黑暗中的森冷皇宮照亮。 “看來有心人也不止郡主一個呢。不枉太子殿下為這場煙花精心準備了一個月,明明都打算全丟到江中泡爛,這會子又趕忙去攔住,想讓大人回府前看見?!?/br> 看沉衾沒有應話,寒蟬又掏出一盞花燈呈上,正是齊徹當時放的那盞:“當時江水湍急,大人費盡心思也要將殿下這盞花燈打撈上來,大人又何嘗不是有心之人呢?” 沉衾看了她片刻,隨后笑著搖了搖頭,不予置否道:“打開看看吧?!?/br> 燈芯已經燒得很短了,泛著淡淡的暖光,上面寥寥幾筆,只勾勒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長袍束發,一手負在身后,一手拿著折扇,微微側身回首,面上笑意淡然。 此時煙花的爆鳴聲也漸漸停了,夜空中只余一輪明月,沉衾忽然想起來,從前的那些元夕夜,她便是一個人站在府中庭院,看著這輪明月度過的。 而今夜的此時,望著月亮的人,也不止她一個了。 PS:好長的小劇場(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