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節
裴燼看她神情,猜到她在想什么。 他單手托著她,閑庭漫步向前,兩側梧桐蔭濃,萬佛林立。 “你也說了,禍害遺千年,連我這樣的禍害都還好端端活著,那個人不會死得如此輕易?!?/br> 裴燼懶洋洋道,“說不定你先前對那幾個無趣的禿驢所提的要求,又能救我一命?!?/br> 他步伐不疾不徐,速度卻不慢,暫住的院落很快出現在道路盡頭。 溫寒煙突然回想起空青,安靜了一路的身體又開始掙扎起來。 這一次,裴燼沒再困著她,順水推舟將她放到地上。 “調息得還挺快?!彼浇浅吨徽浀男σ?,揶揄她,“這么快便恢復了?” 溫寒煙白他一眼,頓了頓,又道:“空青的事,我會盡快解決?!?/br> 她抿了下唇角,“他對你其實并無壞心,只是……” “我不在乎?!?/br> 裴燼沒什么所謂一笑,他垂眼看她,“我在意的不多,你算一個?!?/br> 俯身欺近,“比起空青空黃空藍,我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br>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溫寒煙下意識向后仰。 她這樣動作,裴燼反而不開口,偏要再欺近一分。 他每靠近一寸,她便向后仰倒一分。 溫寒煙的身體柔韌,常年修習瀟湘劍宗劍法令她姿態愈發靈活,眼下身體幾乎向下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她雙腳卻依舊定定站在那里,動也沒動。 很柔軟。 就像是朦朧的記憶之中,某些guntang的時候。 裴燼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倏然站直身,順勢伸手一把將溫寒煙扯了回來。 “先前倒是我看走了眼?!彼〈轿⒙N,“原來美人撒起謊來,也別有一番風姿?!?/br> 溫寒煙沒注意到裴燼方才一瞬間的失神,她甩開他的手,又將墨玉腰牌一同扔回去。 “那時我只能出此下策?!?/br> 裴燼抬手將腰牌接在掌心,冰冷的墨玉染著熱度。 那是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 “先前那樣著急問我一塵禪師的事,我還以為你審美清奇,偏偏喜歡這群禿驢?!?/br> 裴燼環臂倚在樹邊,故作惆悵幽然嘆道,“女人心果然善變,這才短短一日都不到,竟然這么快便膩煩了?!?/br> 溫寒煙:“……” 她稍微正了正神色,撇開臉道,“莫非你愚鈍至極,到現在還看不出?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br> 裴燼眉梢微動,撩起眼睫來。 “聞禪所見的那面水鏡之上,并非空無一物?!?/br> 話音微頓,溫寒煙神情復雜,委婉道,“除你之外,當年乾元裴氏當真無一人幸免于難么?” 裴燼皺了下眉頭,沒說話。 溫寒煙見他不欲回答,也不強求,接著講自己的猜想和盤托出。 “真正奪人性命的,想來并非深淵斷壁,恰恰是那面水鏡?!?/br> 溫寒煙緩緩道,“若我并未想錯,那面水鏡必定是由陰邪之物鑄造而成,能夠反照出人心深處的恐懼,再以恐懼本身令修士走火入魔,最終自殘而亡?!?/br> 她抬起眼,“你應當一早便猜到了,你認識聞禪?” 溫寒煙起初并未完全明白,裴燼當時那一句“他不會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借聞禪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即云寺弟子死狀各異,大概是因為內心恐懼不一。 之前的事情不提,只說他們到達即云寺之后發生的怪事。 一人死在夜間無光之處,兩人死在起夜之后的被窩里,還有一人更加離奇,掃著落葉便陡然身首分離,暴斃而亡。 有人怕黑,有人怕鬼,有人怕像落葉一般脆弱。 而聞禪的恐懼則與他們都不同。 聞禪怕死。 所以他所經之處,無論如何安全穩固,都會莫名出現各種殺機,而他又偏偏能僥幸次次死里逃生。 于是,聞禪不會死在水鏡之中。 但裴燼又是如何得知聞禪怕死的? 裴燼一聽,閑散道:“我被封印了一千年,他連活都還沒活上這么久,我怎么會認識他?” “不過,我與將他帶回即云寺的人,有過幾面之緣?!?/br> 溫寒煙想了想:“你是說觀空禪師?” 她對觀空禪師有所耳聞,即云寺并非自始至終從不過問俗世,而是在他做住持時逐漸避世。 觀空禪師一生鉆研佛法,普濟群生,在他尚在人世時,即云寺內大多數弟子都是他撿回的流浪乞兒。 不止聞禪。 就連如今的一塵禪師也在其中。 只是或許修仙界好人當真難以長命,觀空禪師境界困于煉虛境便不得寸進,后來莫名隕落了。 裴燼撥弄了一下腰牌,墨玉在衣袂間反射著瑩潤的光暈。 “乞兒最恐懼的事情——” 他語調懶淡,“就是死亡?!?/br> “那為何一定是聞禪長老?”聞思長老應當同為觀空禪師帶回的乞兒。 裴燼:“因為他倒霉?!?/br> 溫寒煙:“……” “能夠破碎虛空,將水鏡置于即云寺各處,此事定是歸仙境修士所為?!?/br> 溫寒煙思索片刻,“如今九州歸仙境修士僅有三位,若是除去你,便只剩下云風和一塵禪師?!?/br> 她看向裴燼,“你覺得會是一塵禪師嗎?” 裴燼偏頭看她,忽地一笑。 “既然認出了乾元裴氏家紋?!彼剖怯X得有趣,手肘搭在樹干上,手指支著額角,饒有興致問她,“你就不懷疑是我做的?” 溫寒煙毫不猶豫搖頭。 “不?!彼⒁曋釥a的眼睛,透過那層曖昧不清的薄霧,定定地看向最深處。 “我相信你?!?/br> 裴燼眼神一頓,許是初春天氣還染著涼意,他再次感受到那種呼吸微滯的感覺。 他不自覺就攏緊了手指。 這動作太過細微,溫寒煙并未留意。 她的注意力依舊在唯二的兩個選擇上。 “你還沒有回答?!睖睾疅煻⒅难劬?,“一塵禪師此人,你了解多少?” 裴燼挪開視線。 “一塵禪師啊?!彼读顺洞浇?。 風吹動梧桐枝木,同一片蒼穹中的同一片暮色,宛若千年未曾改變。 裴燼自認對一塵禪師了解并不多。 說到底,他不了解任何人。 浮嵐中皆是各大世家仙門嫡系子弟,未來即將繼承大宗大派的天之驕子,人人周身都帶著點倨傲清高,盛氣凌人。 浮嵐是一個方寸之間的九州,卻遠比九州現實得多。 在這里,不止要比修為,比天賦,更要比家世,比資源。 裴燼一日偶然聽見有人靠在假山后面說閑話。 說他們見到一塵禪師那副清高悲憫的模樣,就渾身惡心。 說他只是一個被撿來的野種,憑什么在他們這些世家子弟面前耀武揚威。 云風勸他少管閑事。 “一個即云寺的弟子而已,和我們又不算熟悉,咱們何必去蹚這趟渾水?” 云風向來含笑的臉上,神情很嚴肅,“長嬴,你這毛病真的該改一改?!?/br> “修仙界里愛管閑事的人都活不長?!?/br> 裴燼原本沒想管。 云風所言不差,即云寺不過問九州事,又遠在鷺洲,而他們乾元裴氏位于寧江州,天南海北。 離開了浮嵐之后,此生下一次得見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裴燼被云風勾著肩膀,半拉半拖地帶走了。 他真的沒想管。 但后來雙腿又不聽使喚走了回來,裴燼抱劍一腳將假山踹了個大窟窿。 縮在后面聊得正歡的幾人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向他。 “裴、裴少主?” “英雄不問出處?!迸釥a眉目冷冽,氣勢凜然,“如今他憑實力做了觀空住持嫡傳弟子,難道不配同你們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