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
第81章 九玄(六) 水墨長卷高懸于墻面之上,畫面上依舊人流攢動,熱鬧非凡。 月燈高高低低于枝頭垂落下來,映在奔騰的馬匹上,映在高桿間連綴的刀鋒上,映在舞者線條古樸繁復的面具上。 溫寒煙視線挪動,看向畫面一角。 畫中所繪依舊是晚月節,只是角落中那團交融在一處的色彩消失了,僅剩一片融融燈火落入夜色。 ——先前她留意到的那一片色澤,實際上便是他們衣衫上的顏色。 兆宜府朱紅,東幽淺金,她和空青二人身著白衣,裴燼則通身寬袖玄衣。 在她注意到那幅畫,緊接著被幼童哭鬧聲打斷回過頭的那一瞬間起。 他們便已經入了畫。 溫寒煙目光投向裴燼,他依舊八風不動坐在位置里,一邊欣賞著門外通明燈火,一邊慢悠悠地喝茶。 就在溫寒煙視線落在他身上的一瞬間,他似有所感抬起眼,遙遙對上她的眼神。 裴燼舉杯示意了下:“站著不累么?坐?!?/br> 溫寒煙抿唇盯著他,沒有動作。 裴燼膚色天生便冷白如玉,不知是否是被火光掩映襯得,眼下看上去似乎比平時還要更白,修如梅骨的指尖自玄色袖擺間垂落下來,宛若雪色。 元神脫離rou.身,在畫中療傷的確不容易被人打攪。 但是他們能夠在此停留的時間有限,而且風險極大。 如今他們的rou.身不知狀況究竟如何,若是rou.身毀滅,他們的元神會被永遠困在這里。 即便rou.身無礙,元神離體太久,也會性命堪憂。 尋常人絕無可能付出這么大的代價療傷。 除非他的傷勢已經重到了一定程度。 “你當真無事?”溫寒煙輕聲問他。 她第一反應并非怪他,雖然裴燼行事作風看起來肆意妄為,但這么久相處以來,她深知他每一步看起來妄作胡為的事情,實則都有自己的道理和計劃。 他雖聲名狼藉,實則卻并非蔑視蒼生死生大事之人。 否則,他便不會出現在此。 既然敢讓他們一同入畫,裴燼便一定知道如何離開。 只是他執意入畫,讓她不得不多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燼一聽,微挑起眉。 他扣在茶杯上的指腹微微一頓,語調卻閑散。 “我能有什么事?”他尾音拖長,眼尾撩起來,偏頭一笑,“看不出來,原來你這么關心我?!?/br> 從前若是聽見他這些話,溫寒煙早已懶得同他多說,今日卻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她視線緊鎖著他的眼睛:“你確定?” 裴燼也看著她,一雙狹長的黑眸里隱有思緒翻涌。 片刻,他挪開視線,沒什么所謂輕輕勾起唇角,“當然?!?/br>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不上道?] 綠江虐文系統看不下去,忍不住跳出來指指點點,[老婆關心你呢,態度怎么能這么敷衍???] [這種時候,你就應該狠狠地抱住她,用力到幾乎要將她融入你的身體!然后,低下頭嘶啞著嗓音問她——] 綠江虐文系統清清嗓子,邪魅一笑用氣泡音說出后半句話。 [“我好不好,你要不要親自來試一試?”] 裴燼:[……] [咳,這不是任務哈。]見他神情陰沉下來,綠江虐文系統渾身一個激靈,又回想起被捏爆支配的恐懼。 它瞬間收斂了語氣,[這只是我作為你的戰友,對你最真誠的建議!根據我的大數據測算,做出這種動作、說出這種臺詞的男人,最終更容易抱得美人歸。] 眼見著它每說出口一個字,裴燼的臉色都更冷一分,直到最后一個尾音落地,他的眼神幾乎染上凜冽殺意。 綠江虐文系統迅速縮回了他識海中,乖乖不動了。 臨了,它又大著膽子探出頭來:[你真的不試試?] [閉嘴。] 綠江虐文系統安靜如雞地再次縮了回去。 好嘛,不說就不說,那么兇干什么? 它還不是好心? 綠江虐文系統委屈極了,但是它現在縮在裴燼的識海里,生怕他覺得它的哭聲朝,光團凝成一只小爪子,捂住自己的嘴巴,無聲痛哭。 為了讓他們在一起,它容易嗎嗚嗚。 裴燼聽見識海里時不時一顫一顫的抽泣聲,皺眉按了按眉心。 只是眼睫一垂下來,他便望見杯中的倒映。 在眼下的角度,他正好望見水面上溫寒煙的倒影。 那道影子朦朦朧朧,只勾勒出一道纖細的剪影,辨不清五官和神情。 裴燼卻能感受到她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并不似起先那樣冰冷戒備。 很輕,像是一層浮動的流云。 輕輕柔柔包裹住他,沒有攻擊性,卻悄無聲息順著皮膚滲透進去,一點點入侵。 裴燼看著杯中的倒影。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被她這樣專注地注視著,起初他只會覺得不悅。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感受到不一樣的情緒。 就像此刻這樣。 幾分不自在,卻又不那么令人不快。 他不習慣,卻也沒有那么想它就這么離開。 仿佛在某一個不起眼的瞬間,心跳多了一拍。 眼下,同她這樣對視,他的心跳也會加快。 但卻伴隨著一種生理性的疼痛。 裴燼咽下一口翻涌的血氣,火樹銀花通明光暈之下,他眼睫壓下來,抿了一口茶。 她于他而言,是個危險的人。 這一點,裴燼自始至終心知肚明。 五百年前說不上初遇的初遇,他被鎮壓在寂燼淵封印大陣之下,就連她一面都沒見到,便與她兩敗俱傷,各自休整了五百年。 五百年后的初次見面,他一夜之間修為盡失。 溫寒煙每晉階一分,無妄蠱于他而言的影響便更深刻一分。 如今他但凡靠近她身側一丈之內,便覺氣血翻涌,若是無意間觸碰到她,反噬更甚。 東幽簋宮之中,他替她攔下菩提心時,手背不經意間觸到她額心。 隨后他不得不以簋宮之上槐葉間沾染的靈氣平復,才勉強壓制住反噬。 到頭來,還是又欠了司槐序一次。 裴燼轉了轉手腕,杯中水面搖曳,那道白色的剪影化作粼粼水光,被月色映得通透。 若非有那棵槐木,恐怕他當時傷重,會被她直接看出來,再也找不到方式遮掩。 但溫寒煙真正危險之處,并不在此。 實際上,裴燼不是不知道,其實無妄蠱未必能解。 他的確殺不了她,但他最該做的事,便是廢了她丹田經脈,讓她永遠在大道之上難得存進。 如此一來,他便不會受更多的折磨,再不會受反噬束縛,礙手礙腳。 但他看著她拼命,看著她劍斷之時也強撐著護在他身前,看著她起初聽起來可笑的“保護他”,被她如此認真地一次又一次履行諾言。 記不清多久了。 他身邊空無一人,不會有人站在他一邊,更不會這樣堅定到笨拙地保護他。 他是個魔頭,人人該除之而后快。 裴燼不得不承認,仿佛在某些時刻,看著她戰意洶涌的眼睛,看著她晉階后眼底璀璨生輝的光芒,他的心好像也在某一個時刻,宛若被堅冰融作一汪春水。 那抹光太耀眼。 他做不到讓她熄滅。 裴燼看向溫寒煙,她確認了他的狀況之后,便轉身朝著空青三人簡單解釋狀況。 她平平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沒有多余的情緒,沒有絕望,沒有恐懼,仿佛要以那一雙單薄的肩膀撐起整片天,能夠解決這世上一切的困苦。 可五百年前她以身煉器之時,甚至還未過百歲。 于修仙中人而言,這年歲極為年輕,大多都還在前輩蔭蔽之下,被小心翼翼保護著,一點點試探著風浪,受盡萬千寵愛。 無論表現出的樣子多么冷靜。 她也會不安。 他不愿,更不能在這種時候,流露出分毫疲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