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那守衛統領的確趾高氣揚了些,但他未必當真認不出溫寒煙來。 不過是不敢認。 空青顯然也想到這一層。 他原本便只是發泄情緒,干脆扁扁嘴,不說話了。 心里卻又忍不住涌上一股幾乎稱得上怨恨的情緒。 云瀾劍尊和陸宗主為何要這樣對寒煙師姐? 她在落云峰時,天資高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瀟湘劍宗名聲也跟著遠揚。 這五百年間,瀟湘劍宗能穩坐仙門世家之首,也與寒煙師姐當年以身煉器脫不了干系。 ——這樣重要的弟子,蘇醒之后竟然不僅沒享受到半點擁戴補償,反而像垃圾一樣說扔便扔了,半點情面也不講。 他們怎么能就這樣把她拋棄了呢? 空青沒讀過多少書,但在他看來,這跟過河拆橋簡直別無二致。 溫寒煙心里卻沒什么波瀾。 修仙界弱rou強食,實力和地位缺一不可。 即便是如今的紀宛晴,平日里受落云峰千嬌百寵,在旁人眼中卻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尊重。 披著糖衣的毒.藥最是麻痹人心,比起精致的死局囚籠,她寧愿選擇自由。 溫寒煙輕撫流云劍柄。 有朝一日,她會用自己的劍,把她失去的一切重新抓在手心里。 司氏家仆很快將他們帶到院落里安置好,幾人端茶,幾人布置雅座,幾人準備點心,分工明確,動作迅速。 “葉家主,您看這里如何,合不合您的心意?” 葉凝陽一心向道,對衣食住行并不在意,隨意道:“可以?!?/br> 葉含煜跟在葉凝陽和溫寒煙身后,隨手拿了一塊蜜餞扔到嘴里,含混道:“jiejie如今還真有幾分家主的派頭?!?/br> “那是自然!”葉凝陽還沒說話,身后便探出一個腦袋。 綁著雙髻的侍女高高地揚起臉,自豪道,“少主,雖然您沒了,可是咱們家主還在呀!” “……”葉含煜嘴角一抽,一低頭,果然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小侍女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什么歧義,一本正經道,“您不在之后,東洛州可熱鬧得很呢?!?/br> 說到這里,她幽幽嘆了口氣,眼睛紅紅的,“只可惜,您看不到了?!?/br> 葉含煜:“……” 空青一臉同情地看著葉含煜,沉痛地一拍他的肩膀。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男聲從門邊傳來,伴隨著一串平穩的腳步聲。 “東洛州月前動蕩,卻也未必不是因禍得福?!?/br> “如今兆宜府聲譽不減反增,皆是拜她一人所賜?!?/br> 來人穿一身淺金色蓮紋衣袍,長身玉立,俊臉含笑,“現在誰人遇上你jiejie,不真心佩服尊稱一聲‘葉家主’?!?/br> 葉含煜一愣,看清來人面容,驚喜道:“司召南?” 溫寒煙若有所思轉過頭,不動聲色打量著來人。 男子五官不算驚艷,但勝在氣度清潤,墨發披散,隨意以一根絹帶系起,衣服穿得不算規整,外衫松松垮垮披著。 若非身上衣擺處明晃晃繡著象征著司氏子弟的蓮紋,他看上去簡直像是個隨性的散修。 空青心直口快直接問:“你是?” 葉含煜上前一步介紹道:“這位是我先前在浮嵐時的同窗?!?/br> 頓了頓,似乎顧及什么,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 幾道視線落在身上,來人倒也不怯場,大大方方拱手行了一禮,主動將葉含煜沒說完的話接下去。 “在下東幽旁系子弟,胸無大志,閑云野鶴慣了,在修仙界里沒什么名氣?!彼α诵?,坦然道,“諸位沒聽說過在下,也實屬正常?!?/br> 溫寒煙重復一遍:“浮嵐?” 浮嵐興起的年歲已經很久遠,但盛行大約是在千年前。 它并非是個特定的地方,更像是九州仙門世家的一種聯盟。 各大仙門世家的大能會輪流入浮嵐進行講學,而這些大宗大家的嫡系子弟,則都要進入浮嵐接受傳道,集百家之長。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利益共享,更是一種貴族子弟籠絡人心的場合。 以至于千年前宗門世家之間關系緊密,雖然并無成文的約束,聯系卻堅不可摧。 直到裴燼橫空出世,一人一刀血飲九州,殺伐狠辣,肆意妄為,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溫寒煙對于浮嵐的印象并不多,在她昏迷之后發生了什么,更是一概不知。 “浮嵐?這個我知道!” 空青猛地抬起眼,總算說到他領域之內的話題,他連忙加進來,“但是……浮嵐不是早已解散,不再舉召了嗎?” 這話無意間戳到葉含煜痛處,他尷尬笑了下:“實不相瞞,我入浮嵐時正巧趕上最后一批嫡子入學?!?/br> “剛入學浮嵐便沒了?!比~含煜輕咳一聲示意葉凝陽道,“她還專門因為這件事,千里迢迢從游歷的地方趕回來,特地嘲笑我是個掃把星?!?/br> 葉凝陽肩膀聳動一下,又是一聲明目張膽的嘲笑。 司召南溫和打了個圓場:“說來也是幸運,浮嵐原本只有嫡系子弟才有資格入內?!?/br> “不過這千年來,因為裴燼那個橫行霸道的魔頭,仙門世家凋敝,我這才湊巧能夠與葉少主相識?!?/br> 靠坐在一旁的魔頭本人:“……” 裴燼無聲笑了下,懶洋洋剝開糖紙扔了一顆糖入口,愜意地瞇起眼睛。 葉含煜沒注意,點頭應和道:“的確,若非有那個魔頭將修仙界攪得腥風血雨,浮嵐也未必那么早便銷聲匿跡?!?/br> “瀟湘劍宗和即云寺兩大仙門聲明不再參與之后,入浮嵐講學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 司召南道,“沒有瀟湘劍宗和即云寺的功法,也結識不到這兩大仙門的弟子,其他宗門來往的興趣都淡了,遠遠沒有千年前那么輝煌?!?/br>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聲冷笑倏地從一邊飄過來。 “這跟裴燼有什么關系?!?/br> 幾人一頓,順著聲音望過去,裴燼咬著糖果的動作也略微一滯,掀起眼皮看過去。 正看見白衣女子沐浴在晨光之中,清淡的側臉。 溫寒煙輕笑一聲,“是他將昆吾刀架在瀟湘劍宗宗主和即云寺住持脖子上,逼著他們與浮嵐割席的?” 她真的倦了,以至于聽到這種論調就直犯惡心。 “裴燼或許的確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但我著實聽不慣,仿佛只要他犯下了錯,就變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窮兇極惡的罪人?!?/br> 溫寒煙語調冷淡,“任何事情,任何罪行,但凡是旁人不想擔責的,便能一股腦往他身上扔?!?/br> 她抬起眼睫,涼涼掀了掀唇角,“莫非這樣能夠更清晰地證明,他是個罪大惡極的惡人,不值得憐憫,更不值得可惜,非得集天下之力討伐他,將他狠狠碾到塵泥里不可?” 沒骨頭一般癱在椅子上的裴燼手指輕搭在桌沿,微微一愣。 院落四周栽滿槐樹,萬籟俱寂之間,唯聞風聲陣陣。 槐花的清香氤氳而來,微甜,仿佛和他口中的糖一同融化。 裴燼突然在想,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溫寒煙在想什么呢。 太久了,太多流言纏繞住他,辨不清甩不脫。 他早就不想再白費這個力氣,干脆放任,樂得自在。 從未有人替他說話。 除了溫寒煙。 浮屠塔中裴燼覺得新鮮,但他也沒什么期許,只當她是心血來潮。 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裴燼喉結微動,盯著溫寒煙面無波瀾的側臉,少頃,錯開視線。 窗外的光線太耀眼,刺得他稍微瞇起眼睛。 耳邊傳來司召南的聲音。 “這位是……寒煙仙子?” 司召南微微勾唇笑了下,語氣和善,“有件事我也是偶然聽說,想來你或許并不知曉?!?/br> “千年前寂燼淵一戰,當時的瀟湘劍宗宗主嫡子險些被裴燼泄憤虐殺至死,終此一生不良于行,修為再難得寸進。之后沒多久,宗主便憂思過度,走火入魔,渾身靈力經脈逆行,爆體而亡?!?/br> 他稍微頓了頓,平和道,“聽了這個故事,你還覺得此時與裴燼無關嗎?” 溫寒煙目不斜視,沉默片刻后,面不改色道:“既然是故事,又是偶然聽說,我又如何能辨真假?!?/br> 她沒什么所謂一笑,“更何況,我如何看待此事又如何?一切既然已經發生,那便無從改變,裴燼如今身在寂燼淵下,你以為他當真會在意旁人如何評價他么?” 溫寒煙聲線清冷,語速不疾不徐,雖然并未明示,字字句句卻蘊著幾分對裴燼的回護之意。 空青一臉便秘地看著她,唇瓣動了動,還是忍著沒說話。 葉含煜和葉凝陽臉上流露出幾分訝然來,顯然沒想到她竟然會幫著裴燼說話。 兆宜府與裴燼之間恩怨頗深,但畢竟相隔的時間實在太久了,盡管從小耳濡目染,他們卻并無多少實感。 如今雖然意外,但他們自然還是選擇站在溫寒煙這一邊,并未開口反駁。 司召南直視著溫寒煙,良久,才緩緩揚起眉梢,似是驚奇。 “寒煙仙子五百年前不惜以命換命,也要將裴燼困于寂燼淵之下?!彼A讼卵劬?,“我以為,你會很恨他?!?/br> 溫寒煙不置可否地翹起唇角,并未回應。 她的愛恨,向來不該被世俗界定。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寒煙感覺到司召南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又隨著她的話緩緩挪動,飄向桌旁的裴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