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她搖頭嘆息一聲,“不過,小美人,你還是找錯了人?!?/br> 溫寒煙心下一急:“怎么會?前輩,您同裴燼——” 衛卿儀又塞了一口白玉姜糕,含混著打斷她的話,“你可能有所不知,當年我死前不久,他剛指著我的鼻子,口口聲聲說此生都不會再記得我,也要我別再記得他?!?/br> 溫寒煙一愣。 衛卿儀:“人死如燈滅,哪怕生前再親近,死后也塵歸塵,土歸土,沒什么關系了——” 她拍了拍掌心剩余的糕點碎屑,不知道從哪里拽出來一枚方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學著裴燼的語氣道,“往后無論他是死是活,都與我再無瓜葛,讓我千萬別惦記他?!?/br> 溫寒煙難以想象,裴燼曾經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在她面前時,向來是懶懶散散、游刃有余的模樣,甚至鮮少流露出多少情緒的波動。 溫寒煙更驚異的是,竟然因為一句仿佛賭氣般的話,衛卿儀便當真打算置裴燼生死于不顧。 “你一定在想,這聽起來像是一句氣話?!毙l卿儀仿佛從她的臉上看穿了她的驚異,忍不住笑出來。 “其實不然,家規祖訓要求裴氏子弟從不說氣話,但凡是說出口的,便要負責到底——他是認真的,所以我尊重他?!?/br> 溫寒煙臉色古怪:“前輩,當真是裴燼親手殺了你?” 她翻遍衛卿儀字里行間,也找不到半點怨恨的情緒。 他們之間不像母子,更不像仇人。 好像只是淡如水、曾經決裂過的朋友。 “是啊?!毙l卿儀給自己倒了杯茶,順了順險些噎住的白玉姜糕,盯著溫寒煙的神情看了片刻,忍不住促狹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奇怪于,分明是他殺了我,我卻對他半點都不恨?!?/br> 溫寒煙唇瓣動了動,沒否認。 她確實覺得怪異,但似乎又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樣意外。 就像她曾經覺得裴燼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故而聽說他親手滅了裴氏滿門,在一瞬間的訝然之后,她并不覺得奇怪。 只覺得理所當然。 后來,她依稀覺得他似乎與她想象中不同,他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卻沒有她以為的那樣嗜血,那樣殘忍。 所以此刻衛卿儀親口對她說不恨,她也不意外。 衛卿儀:“我的確不恨他?!彼α诵?,“但我怨他?!?/br> 溫寒煙聞言認真地注視著她,然而衛卿儀卻不再開口了,順勢狡黠彎起眉眼,“所以,我不會幫他?!?/br> 她抬手推了溫寒煙一把,“今日能見到你,我一見傾心,投緣歡喜得很,真想讓你留下來多陪陪我。不過此處到底不比尋常地方,奈何橋黃泉路不走生魂,你呀,還是趁早離開吧?!?/br> 衛卿儀力道不大,用的卻是巧勁,溫寒煙回過神來之時,便已經立于八角亭之下。 衛卿儀舒舒服服靠回去,閉上一只眼睛,只睜著另一只沖著她擺手:“有緣分的話,咱們下次再見?!?/br> 溫寒煙感受到一道強烈的牽扯力陡然籠罩住她,幾乎要將她從地上連根拔起,自虛無之中扯回現實。 她咬緊了牙關,雙足仿佛生了根一般,抵抗著這種撕扯感,執拗釘在原地紋絲未動。 衛卿儀愣了愣,從軟椅上直起身來:“小美人,你這是在干什么?還不快走!再不離開,你的生魂停留太久,于你日后修道一途只會百害而無一益!” “前輩,我只想您再聽我說一句?!睖睾疅熣?,“您告訴我,裴燼要您忘記他?!?/br> “可是,他卻從未有一刻忘記過您?!?/br> 衛卿儀眉眼間浮現起一瞬即逝的怔然。 “您認識衛冷安前輩么?” “冷安?”衛卿儀道,“她是我年紀最小的meimei,從小身體弱,被留在母族養身體,我自然是認識的。你竟也見過她?” 溫寒煙靜了靜,這個答案她一早便預想到。 然而如今聽見衛卿儀親口證實,她心底卻依舊克制不住泛起波瀾。 “果然,您也是崇川州衛氏中人?!?/br> 在他們仍在兆宜府中時,余冷安入葬那一日,裴燼比從前任何時刻都要更沉默。 那一日細雨連綿,她在雨中回眸,卻只看見他遁入雨幕的背影。 那時她覺得狐疑,卻也并未多想,只當他冷心冷清,什么人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回想起來,那種情緒更像是難過。 只是被壓抑克制得太厲害,就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最終只剩下沉默。 溫寒煙記得很清楚,她親口問過他。 ——“當時你對空青化名‘衛長嬴’,這名字是你現編出來的?” 當時,裴燼說他盛夏出生,表字“長嬴”。 可在她問他姓氏時,他卻只撩起眼睫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很無所謂。 “瞎編的?!?/br> 他是這樣說的,很沒所謂的語氣。 溫寒煙只差一步并未深究,為何連表字都堂堂正正亮出來、從未弄虛作偽的人,會去隨隨便便編上一個姓氏。 “我想,這一次他并未遵守家規祖訓?!?/br> 溫寒煙直視著衛卿儀,一字一頓道,“所以,您是不是也可以為了他破一次例?” 緊接著,身上的牽扯力越來越強烈,她的神魂開始傳來刺痛,仿佛要被生生撕裂。 就在這時,一只柔軟的手撫過她眉心,一道溫和澄澈的靈力包裹住她的身體,隔絕了刺骨的疼痛。 衛卿儀不知何時從八角亭中走出來,姿態豪放一把攬住溫寒煙肩膀。 “其實,有件事沒好意思告訴你?!毙l卿儀湊近她耳邊,小聲道。 “我這人吶,倒也沒那么守規矩?!?/br> …… 巫陽舟一眨不眨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人。 一千年的歲月在這一眼之中呼嘯而過,面前女子眉目如畫,生動鮮活,一顰一笑之間的每一個微小的弧度,都令他熟悉得神魂都在顫抖。 她真的回來了。 巫陽舟眼眶發熱,想說點什么,但喉嚨卻哽住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過往的那些苦,那些怨,還有苦求不得滋生的那些恨,在這一刻全都煙消云散。 他只想這樣看著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也什么都可以拋下,只要時間能永遠停留在此刻。 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夫人,您一點都沒變?!蔽钻栔壅?。 還是那么美,那么颯爽。 那么讓他移不開視線。 衛卿儀并未說話,半側身站在裴燼身前。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身體都變得僵硬了,連帶著看著巫陽舟的眼神極其陌生。 “為何這樣看著我……我是不是變了許多?”巫陽舟勉強維持著聲線平穩,扯起唇角想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卻似是太久沒有真心笑過,唇角僵硬地凝固著,看上去頗為狼狽。 衛卿儀環視一圈,越是觀察,眉間便皺得越深。 她沉默不語間,巫陽舟渾身戾氣盡收,絲毫不復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安靜地立在一邊忐忑地看著她。 半晌,衛卿儀才收回視線:“這些都是你做的?” 她一出聲,巫陽舟便rou眼可見放松了不少。 他避開血池,指著正中央的冰棺,語氣仿佛獻寶般討好:“夫人,這冰棺是搖玉冰打制而成,百年才出一塊,能保尸身……身體不腐。我廢了許多力氣才收集過來,遣人為你打了這冰棺,還特意在上面刻了你最喜歡的白玉姜?!?/br> 話音微頓,他抬起眼盯著她,“您……喜歡嗎?” 衛卿儀冷嗤一聲:“話倒是會挑著說,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偷摸學會的毛病?!彼惶骂M示意血池,“既然你愛說,那就接著多說點,這個你又打算怎么解釋?” “我……”巫陽舟喉頭一哽,不說話了。 “這血池中的每一滴血,都是殘殺滿月嬰兒所得?!睖睾疅熈⒃诮Y界之外高聲開口,替他回答這個問題。 “所謂的儀式里,數百個嬰兒在眾目睽睽下自相殘殺,最終只能有一人踩著尸山血?;钕聛??!?/br> 溫寒煙冷聲道,“然而活下來卻并非結束,而是夢魘的開始——唯獨這活下來的嬰兒,才有資格被取心頭血?!?/br> “一名踩著上百尸骨而上的嬰兒,便是一滴心頭血?!彼聪蛞谎弁灰娺呺H的血池,“此處又盤桓著多少冤魂?!?/br> “你閉嘴!”巫陽舟眼尾猩紅,猛然轉過頭來,抬手便要殺她。 “巫陽舟!”衛卿儀猛然抬高聲調。 她抬步上前,身側靈光一震,虛空之中顯出一把七弦古琴。 “你若還認我這個夫人?!毙l卿儀一手撫上琴弦,眼神冷冽盯著他,“便不許對她出手?!?/br> 巫陽舟連忙收回手:“我……我都是……” 他語氣慌亂,像是生怕她生他的氣,斟酌了許久才道,“我只是想再看您一眼,我說過會一直守在您身邊的,不是嗎?” 說著,他聲音越來越輕,最后近乎喃喃,仿佛是說給自己聽,“我還活著,您怎么能死呢?” “竟然還成了我的不是?”衛卿儀氣笑了,“從這種鬼地方醒過來,我渾身都犯惡心?!?/br> “怎么會是您的不是?!”巫陽舟猛然抬起頭,頓了頓,又看向一言不發的裴燼,眸中溫存瞬間冰封,透出些徹骨的恨意來。 “是他,都是他的錯?!蔽钻栔垡а赖?,“夫人,您厭惡我,我認了??墒请y道您就不恨他嗎?” 他眼睛里血絲蔓延,“明明是他親手殺了您,您為什么還要護著他?!” “我也想問為什么?!毙l卿儀皺眉看著他,“修仙界危機四伏,哪怕是一次游歷都可能送了性命。雖說修仙中人與天爭命,可爭歸爭,也該看淡無常生死?!?/br> 她不解道,“你為什么偏要如此恨他?” 巫陽舟鼻腔中逸出一聲笑。 “為什么?!彼従徧鹗?,指尖探向耳后,“任何人都可以問我為什么,可你您應當——您難道就一點都不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