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以至于裴燼從未預想過,會有一個人不期而來,迎著世人早已習慣的詆毀向上,生生用言語撕出一道裂縫來。 ——仿佛想要用這樣單薄纖瘦的肩膀,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風擋雨。 在某一個瞬間,裴燼竟然以為,這就像是一種明目張膽的維護和偏愛。 這種偏愛,自從千年前裴氏上下三百五十八人盡滅之后,他再也沒有體會過。 裴燼眼睫壓下來,烏濃稠密的睫羽掩住他眸底翻涌的情緒。 他靜了靜,又無聲輕哂。 真可笑。 誰又會偏愛一個魔頭。 “你們倒是郎情妾意得很?!?/br> 巫陽舟被兩人活生生晾在一邊良久,臉上倒是沒有多少不悅的情緒,反倒隨著時間流逝,笑意愈發奇異。 “你的人?”他像是回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冷不丁譏諷道,“想來,你不過是受了她體內蠱毒所影響誘惑,如今又何必把話說得這么好聽?” 巫陽舟似笑非笑一偏頭示意溫寒煙,說話語氣平靜,卻字字傷人直對著裴燼,“雖然沒想到,你能這么快就無聲無息地從寂燼淵里走出來。但……想必這件事,就是這位‘寒煙仙子’的功勞了?!?/br> 說著,巫陽舟微笑看向溫寒煙:“真是令人驚訝?!?/br> “起先雖然懷疑你的身份,但我始終不敢相信——” 他撫掌嘖嘖稱奇道,“五百年前以身煉器、拯救蒼生于水火,親手將寂燼淵封印加固的人,五百年后竟然會反過來和魔頭同流合污?!?/br> “是那蠱里的滋味太過銷魂美妙,讓你們食髓知味嗎?” 巫陽舟說出這種話,溫寒煙竟然絲毫不覺得意外。 她甚至不會因為他話中的冒犯而憤怒,反倒覺得了然。 “果然是你做的?!睖睾疅熇渎暤?。 “是不是我,又有什么重要呢?!蔽钻栔鬯剖菢O其滿意自己的杰作,饒有興味道,“我倒是看你們樂在其中,享受得很。既然如此,又何必費這么大的力氣來找我解蠱?” 裴燼將昆吾刀柄從溫寒煙袖擺中抽出來,有一搭沒一搭在掌心把玩。 他掀起眼皮,語調散漫:“誰說本座來此是為了解蠱?” “那是為了什么?”巫陽舟嗤笑一聲,“你可千萬別告訴我,是為了來看一看我這位故人過得好不好?” 說著,他平舉雙臂轉了一圈,大大方方讓裴燼看。 “如你所見,托你的福,我一切安好。倒是你——” “重回世間的感受如何,還習慣嗎?”巫陽舟唇角扯起一抹惡意,“修為盡失,故人零落,天地之大卻無處可歸家?!?/br> “你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你都失去得徹底?!?/br> 聞言,裴燼總算有了點反應。 他鼻腔里逸出一聲說不清意味的氣聲:“沒想到你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br> “依舊像當年那樣,厚顏無恥得令人嘆為觀止?!?/br> 巫陽舟冷冷掀起唇角:“你也一樣,還像當年那樣伶牙俐齒?!?/br> 他死死盯著裴燼,眼睛里逐漸蔓延起道道血絲。 他簡直恨極了裴燼這種傲慢。 千年前,裴燼是驚才絕艷的世家公子,是千年難遇的天縱奇才,他桀驁不馴也便罷了,少年人風光恣意,這理所應當。 千年后的如今,他裴燼不過是條修為盡失的喪家之犬,是個親手將至親之人推向深淵的魔頭。 他憑什么,還有什么資格這么傲? “裴燼,你我二人故人一場,你何苦在我面前裝得如此輕松如此瀟灑?你其實很痛苦,不是嗎?” 巫陽舟袖擺下的雙手緊攥,語氣卻不咸不淡的,“在寂燼淵下一千年,想必于你而言,時間一長,那種痛苦你早就可以習慣了。所以,我才特意一早便好心替你著想,想著若有這么一天,一定替你換一種新鮮的?!?/br> “痛苦是一件好事,它時時刻刻提醒你還活著?!彼?,“只不過,你現在體會到的痛苦實在太輕了,比起我而言,輕了太多?!?/br> 自從二人針鋒相對起,溫寒煙便并未再貿然開口。 直到此刻她聽見巫陽舟的話,雖然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心底卻微微起了波瀾。 她原本只當是巫陽舟背叛了裴燼,然而此刻聽他說“痛苦”,此事又似是另有隱情。 溫寒煙抬眸看向裴燼。 裴燼眉眼間笑意分毫未變。 他漫不經心道:“承蒙厚愛,只是可能要讓你失望了?!?/br> 巫陽舟瞇起眼睛:“你說什么?” 裴燼沒什么所謂一笑:“整日閑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想睡便睡一覺,想走便走,去哪里都好?!?/br> 他偏頭活動了一下關節,伸個懶腰道,“這種閑云野鶴的愜意日子,我若是還嫌棄痛苦,豈不是要活活將你氣死?!?/br> “是嗎?”巫陽舟也笑,“那我倒是也該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如何能感受到無上權利和至高的修為,竟然讓人如此欲罷不能?!?/br> 他一震袖擺,“我曾經羨慕你,羨慕極了。但現在,我擁有了你曾經擁有的、和未曾擁有過的一切,而你只能像一只喪家之犬,在我面前搖尾乞憐?!?/br> “當年你和云風、玉流華三人闖蕩九州,是何等意氣風發,不知道羨煞多少人?!?/br> 說到這里,巫陽舟語氣譏誚,“可結果呢?裴燼,曾經護著你的人全都死了,離開你的人卻都活得很快活?!?/br> 似是說到暢快的地方,他克制不住笑出聲,“這都是你的報應?!?/br> 裴燼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溫寒煙心底卻略微一驚。 云風…… 她回想起先前在昆吾幻象中看見的破碎畫面,如今聽來,她那時的猜測果然不錯。 裴燼同瀟湘劍宗師祖云風有舊,且或許不只是相識而已。 不僅如此,他們二人閑談時,云風曾經提及“流華”二字。 那時溫寒煙只覺得熟悉,卻并未多想。 但若是眼下在這“流華”二字之前,再加一個“玉”字,她腦海中微妙的熟悉感,便立即落在了實處。 ——放眼整個九州,“玉氏”唯有司星宮一脈。 溫寒煙心頭震動間,巫陽舟仍在開口。 “這一千年里,我恨你還活著,但又怕你真的死了。你要是就那么簡單地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巫陽舟暢快笑道,“現在這樣正好,我要讓你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一切,卻又無能為力?!?/br> “只是不知今日,你還有沒有當年那樣的好運氣,命還夠不夠硬?!?/br> 裴燼抬手撫了下鼻尖,淡笑一聲:“兜了半天圈子,原來你想殺我?!?/br> 他語調懶散得仿佛談論的并非生死,而是天氣怎么樣。 “只是就憑你?” 裴燼搖頭道,“恐怕有些難?!?/br> “裝腔作勢?!蔽钻栔劾湫σ宦?,“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br> “你騙的了旁人,又如何能騙得過我——”他冷聲道,“你如今魔氣虛空,出手遠不似當年狠辣。我千年前便能讓你修為全盛時被封印一次,如今封印你這殘破之身,只會更簡單!” 說罷,巫陽舟似是徹底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敘舊的興致。 他一甩袖擺轉身。 “來人!殺了他們!” 巫陽舟話音剛落,周遭早已將溫寒煙和裴燼圍得水泄不通的魔修,登時一擁而上。 放眼一看,這些魔修修為至少在悟道境中期,比起守在玄羅殿外側的魔修,境界還要高上不少。 溫寒煙眉心微蹙,她眼下不過合道境初期修為,來人若是只有一個,或許還能憑借系統的力量周旋反殺,但如今對手實在太多—— 就在這時,一只手扣上她肩膀,輕描淡寫將她往身后一推。 裴燼不慌不忙立在原地,單手將溫寒煙攔在身后,見狀只反手抽刀嗤笑一聲:“找死?!?/br> 轟—— 昆吾刀身一震,浩瀚的威壓陡然鋪天蓋地呼嘯而來,氣流浮動起裴燼眉間碎發,以他為中心四周彌散轟殺而去,刀光瞬息間便將空間里所有陳設都絞碎成齏粉。 “昆吾刀!是昆吾刀??!” 正欲沖上來幫忙的魔修眼底大駭,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轉頭就跑,然而還沒跑出幾步,便有一抹兇戾之氣席卷而來。 幾人甚至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一道戾氣侵入識海之中,身體軟軟倒下去,死不瞑目。 識海登時被絞殺殆盡,就連一抹神魂都沒剩下。 罡風卻并未止歇,轉而朝著前方橫掃而去。 墻面傾頽,碎石飛濺,飛沙走石之間露出一間暗室。 大片大片的白玉姜隨著氣流狂亂地搖曳起來,白紗層層疊疊,此起彼伏飛揚,顯露出一片寬闊的血池。 濃郁粘稠的血腥氣頃刻間蔓延出來,直沖上人天靈蓋。 巫陽舟臉色驟變,二話不說飛身而上落于血池正中央,一手扯下一片薄紗掩住身后,眼底殺意四溢,“裴燼!你不該的?!?/br> 裴燼挑起眉梢,故作好奇:“此話怎講?” 話音未落,他一揮袖擺,甩出一道勁風朝著巫陽舟轟然殺去,狂妄笑了聲。 “本座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東西,竟能讓你這么在意?!?/br> 巫陽舟猛然抬眼,眸底殺氣四溢。 “你沒這個資格!” 沖天魔氣凝成猶如實質的利刃,于虛空之中轟然撞上了昆吾刀風,霎時間一股氣浪朝著四面八方彌漫而開。 薄紗在罡風之中狂亂地搖曳起來,但輕軟的紗幔承受不了這樣沉重的威壓,不多時衣帛撕裂的脆響此起彼伏傳來。 白紗飄飄揚揚墜落而下,像是天邊落下的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