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她為何要順著他的心意? 溫寒煙將糖在掌心捏緊,另一手卻陡然一空。 她一驚,卻見裴燼又反手將酒壺搶了回去。 “花前月下,辜負美人一番心意,倒顯得我不解風情?!?/br> 裴燼仰頭飲了一口,晃了一下手中酒壺,眼尾微揚,“謝了?!?/br> 飛檐之上,山風掠過,抬頭便可見夜幕之上一輪彎月,近得仿佛觸手可及。 兩人月下對飲,溫寒煙竟感受到幾分說不上的靜謐安寧。 自從她離開瀟湘劍宗,許久沒有像今夜這樣平靜。 沒有機關散盡,沒有深掩算計的關心,沒有差之毫厘便要身首異處的危險。 只有一輪明月,還有無盡的山風。 “當時,你對空青化名‘衛長嬴’?!睖睾疅煚钏茻o意道,“這名字是你現編出來的?” 裴燼有點意外地睨她一眼,難得這看似清冷的炮仗,今天在他身邊如此安靜,沒有一點就炸。 “倒也不全是?!彼麤]覺得這是什么不能說的秘密,隨意道,“我盛夏出生,表字‘長嬴’?!?/br> “那姓氏呢?”溫寒煙順勢問。 她腦海中閃回鬼面羅剎和余冷安昨日的交談。 ——四大仙門世家之中,裴衛兩門盡滅。 如今只剩下東洛州兆宜府葉氏,還有她名存實亡的未婚夫——司玨所在的東幽司氏。 會是巧合嗎? 裴燼撩起眼皮來看了她一眼,懶散道:“瞎編的?!?/br> 溫寒煙不置可否應了一聲,視線向下,盯著他身上衣服看。 她視線過分專注,而且不加掩飾,裴燼被看得眉梢一跳,心底涌上一種辨不清的詭異感。 他眉心略略一折,轉而笑開:“雖然我的確長得俊美風流,但是美人——你若是一直這樣盯著我看,我也是要收報酬的?!?/br> 有些話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如今面對著裴燼這種故意為之的調笑,溫寒煙已經可以做到若無其事挪開視線。 “我不過是覺得,你這件衣服上的暗紋,與季青林手中那件‘羅侯’有些異曲同工之處?!?/br> 話音微頓,溫寒煙看著裴燼的眼睛,細細分辨他每一分變幻的情緒。 “不過,卻不如‘羅侯’那樣漂亮?!?/br> 溫寒煙知道裴燼嘴里幾乎沒一句真話。 若想知曉他有沒有說謊,最重要的不是分辨他說了什么,而是記住他撒謊時的樣子。 玄衣寬袖的人散漫靠在一邊,就連姿勢都沒動一下,臉上笑意無懈可擊。 溫寒煙卻敏銳地捕捉到,那雙眼睛里一瞬間閃過什么。 但那情緒掠過得太快,只一息之間便湮沒在一片深晦之中,再也辨不真切。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這樣沒眼光么?”裴燼皮笑rou不笑地看著她,又飲了一口酒。 他的情緒藏得極好,開口時嘆口氣,故作惆悵,“我這一件完整的外衫,還比不上你師兄手里一塊破布?!?/br> 溫寒煙眼神微凝,將他此刻神情與方才稍一比對,便知道他在說謊。 ——裴燼與衛氏定有關聯。 莫非衛氏滿門也是他殺的? 可能是因為裴燼向她發過道心誓,日后都構不成威脅,溫寒煙此刻看見他月色下的側臉,只覺得他平心而論,的確似他說的那般俊美瀟灑,半點也不像個殘忍嗜血的魔頭。 “你有時讓我覺得十惡不赦,抽骨扒筋死不足惜?!?/br> 她順著心意直白道,“但有時又讓我覺得,你好像是個還不錯的人?!?/br> 裴燼卻像是聽見什么好笑的話,忍不住笑出聲。 “真稀奇?!彼父馆p撫酒壺,笑得胸腔發顫,“你竟然在夸我?” 再次掀起眼皮時,眸底迷霧般的情緒卻淡了,笑意之下顯露出幾分陰森的涼意。 裴燼指尖輕柔將溫寒煙耳畔碎發勾到耳后,緩緩道,“你是不是忘記了,你面前的這個人,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頭?!?/br> 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被她信任的人。 比起好意,他還是更受用她的敵意。 恨比任何情感,都方便讓他抽身而退。 這動作太親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被無限拉近,近到裴燼身上的暗香幽然鉆入鼻腔,幾乎將她溺斃。 夜風與月光交織在一起,突然變得粘.稠。 溫寒煙條件反射想避開他,卻被一只手扣住后腦,封鎖了退路。 微弱的力道從腦后傳來,迫使她仰起臉。 溫寒煙抬眸,對上裴燼黑沉的眼眸。 他看著她的眼睛,半張臉陷落在陰影里,顯得眸色越發深。 “你怎知本座不殺你,不是另一種折磨?” 裴燼故意壓低聲線。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要痛苦得多?!?/br> 溫寒煙毫不猶豫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活著?!?/br> 她不偏不倚直視著他,“只有活著才能爭,才能將一切本不該降臨在我身上的苦難,還給它本該屬于的人?!?/br> 她眼底閃躍著驚人的光暈,像是燃燒著一個耀眼的靈魂,“就算是死,我也要拖著他們同我一起沉淪。即便是地獄黃泉路,我也要他們走在我前面,為我開道?!?/br> 裴燼眸光微動,探入她發絲間的指節輕輕一顫,像是被什么灼傷一般。 良久,他松開手,輕輕一笑轉移話題:“不錯,果然頗有魔修風范?!?/br> 這么一笑開,裴燼身上那種無聲的壓迫感瞬間散了,又恢復成平日里懶懶散散沒骨頭一般的樣子。 “我可不稀罕做你這樣人人喊打的魔修?!?/br> 溫寒煙冷嗤一聲,默默挪了半個身位,坐得離裴燼更遠了點。 頓了頓,她將來意挑明,“我知道你要去浮屠塔,我與你同去?!?/br> 裴燼靠在檐角,懶洋洋閉著眼睛。 他鼻腔里應了聲:“嗯?!?/br> 溫寒煙卻因他方才幾句話,心底縈繞已久的別扭古怪散去不少。 無論怎樣,裴燼殺孽已犯。 那些她看到的畫面是真是假,皆與她無關。 日后她不再花心思忌憚他、與他針鋒相對,但也絕不會對他有任何改觀。 他們之間,自始至終,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似有層疊迷障撥冗見光,溫寒煙渾身猛然涌現起用不完的勁頭。 她順勢打探:“葉承運死前對我說,我體內的蠱多半與浮屠塔有關?!?/br> “浮屠塔之主巫陽舟這些年整日打著你的名號顯威風,你初見我體內的蠱時,有沒有看出什么端倪?” 回應她的是一陣淡淡的山風。 溫寒煙狐疑轉過臉,漫天夜色中酒香淳厚,裴燼眼睫輕闔,沒有回答她,似是已經徹底睡了過去。 碎發被微風浮動,露出那雙過于濃郁的眉眼,沉靜中更顯俊美。 這是……醉了? 她試探著將酒壺從裴燼身側拿回來,對方依舊全無反應。 “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br> 溫寒煙盯著他安靜的側臉,支著下巴輕聲道,“一點也不像個魔頭?!?/br> 魔頭難道不該千杯不醉,尸山血河之中談笑風生,游刃有余嗎? 龍傲天系統憋了半天,總算忍不住插嘴:【你這是刻板印象?!?/br> 【還有,你才是最強龍傲天,在所有的方面,你都是最強的!】 【包括酒量!】 溫寒煙眨眨眼,像是想要試探自己酒量是不是真的更勝一籌般,又端起自己那壺酒喝了一口。 明月百年千年如一日,高懸于蒼穹間俯瞰廣袤人間。 這是溫寒煙第二次喝酒,第一次也是在兆宜府。 那還是五百年寂燼淵之戰前,當年明月一如今日,她在季青林的攛掇下,于云瀾劍尊溫和的注視之中,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 喝酒之前,溫寒煙對酒的味道幻想很多,但當真有辛辣酒液順著口腔喉管滾入身體,她被辣的眼淚都快飛出來。 “嘶?!?/br> 她瞇著眼睛齜牙咧嘴,心想這么難喝的東西,怎么還有人上趕著自虐,趨之若鶩? 季青林一直站在她身側看她,見她這副意料之中的反應,忍不住哈哈大笑。 “喝不慣?”他故意說,“這可是只有大人才會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話,說明你還是個小孩?!?/br> “你才是小孩?!睖睾疅煵环?,硬著頭皮又結結實實灌了一大口,嗆得險些咳出來,卻又強忍著咽下去,“我已經成熟了?!?/br> 季青林連連點頭:“是是是,寒煙,你現在已經是能獨當一面的劍修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見你這‘寒煙仙子’一面呢!” 溫寒煙辣得唇舌發麻,暈乎乎的什么都沒聽清。 這時一方素帕出現在眼前,她稍有些遲鈍地抬起頭,對上云瀾劍尊無波無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