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如我 第29節
除此以外是空曠的死寂。 顏湘感覺有點冷,跟在蔣榮生身后,往前走了一點,站在宛如動物觀察室的玻璃窗正中央,白熾燈把一切照得宛如白晝。 可是沒有一點溫暖的感覺,像北極端的極晝,一片茫然又冰冷的白,完全看不到希望。 蔣榮生站在他的身側,表情淡淡。 病床上原來是躺著一個人的,下一秒鐘,他就忽然朝著玻璃窗撲上來,左眼處完全瞎掉了,連眼球都沒有了,只剩下粘連的一片模糊的皮膚,五官能依稀看出從前的影子,應是極其俊挺且剛毅的。 可是他現在非??植廓b獰,朝著顏湘齜牙咧嘴,尖尖的發黃的牙齒露出來,雙手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窗,發出沉重地“咚,咚!”聲,好像要敲碎玻璃,把顏湘生吞活剝了一樣。 顏湘嚇得往后退了一步,腦海里閃過某種很恐怖的念頭,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面前的瘋狂的人。 玻璃窗里人看到顏湘害怕了,他更加得意起來,咧開嘴巴,用自己的牙齒一下一下地啃著玻璃窗,很快他的嘴角就撞出了血痕。 零落的赤紅糊在雪白的玻璃上,顯得觸目驚心。 他又獰笑著發出怪叫,聲音凄厲異常,總有種感覺,下一秒鐘他就會敲開這薄薄的窗,把顏湘的骨頭都拆了,剁碎,然后大快朵頤。 可是害怕的緣由又不止于此,顏湘總覺得一種藏在直覺里很多年的恐懼又再次席卷著他。 但是他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了。 顏湘下意識地轉頭去看蔣先生,恰好就看到蔣榮生抽身一擰,從醫護腰后,凌厲地帶出一把槍,通體黢黑,在白熾燈下閃爍著金屬的光澤。 蔣榮生寬大的掌心穩穩地將槍尾包裹起來,虎口正好卡在槍托處,牢牢貼緊。余下修長且骨節分明的中指,無名指,小指屈起,握緊槍托,食指在滑套和扳機中間,是處于等待和瞄準之間的動作。 他把槍舉起來,用槍口下緣輕輕地敲擊著玻璃窗,發出“咣,咣”。 敲擊玻璃的聲音并不大,輕輕的,然而在寂靜的平層里卻仿佛震耳欲聾。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呼吸也屏著。 顏湘完全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著蔣榮生的槍口,其他人則是不懷疑老板會當場射擊,他們需要做好心理準備,等待那一瞬間的到來, 玻璃窗的瘋子依舊在咆哮和掙扎,對著蔣榮生大吼大叫,吐口水,虛空抓空氣扔他。 下一秒鐘,蔣榮生同時舉起了左手,手掌回到腮下護住槍托,雙手正面向前舉槍。 槍口不像剛剛那樣只是下緣對著,而是整只黑洞洞的口對準了玻璃窗里的眉心。 槍口完全貼緊。 蔣榮生微微瞇了瞇眼睛,西裝褲包裹著的雙腿無比修長,舉槍的時候西裝外套微微向上,露出了緊致有力的腰腹,重心落穩,肩膀又直又寬,肌rou輪廓完美,使得他一旦射擊的時候,用的不是手臂的力量,而是整個背群的力量。 這樣會使子彈射出去的軌跡很穩,而且后座力也不會震幅劇烈。 蔣榮生眼神平靜地望著玻璃里的人。 墨藍色的眼底,情緒很很清淡,如同貝加爾湖畔初冬的冰面,很薄一層,淡得仿佛能看清底下凝結的湖水。 玻璃窗里的人對上蔣榮生的目光,忽地凝住了。 接著,他雙手舉起來,遠離了玻璃窗,退后了幾步,然后飛快地跑回病床上,把被子拉得高高地,蓋住了自己的整個身體,再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蔣榮生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下,幾秒鐘以后,他平靜放下了槍,把槍交還給醫護,看著顏湘。 顏湘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蔣榮生笑了笑,回頭凝望著玻璃窗,倒映出他有些淡漠的面容,他說,“那是我大哥?!?/br> 顏湘沒有說話,臉色完全變得蒼白,嘴唇毫無血色,蔣榮生每說一個字,手指就抖了一下。 看起來很像一只呆蠢的,被嚇破了膽的兔子。 蔣榮生摸了一下顏湘的臉頰,帶著他進電梯下樓,又說起剛剛的事情:“長兄如父,做弟弟的,總要孝順一點,平時我在國內,很少有機會能看到他。來一趟加州,總是要抽出點時間看一看大哥的——你怎么嚇成這樣?” 蔣榮生握了一下顏湘的手,發現他的手完全無溫度。 蔣榮生并不在意,只是笑笑,用手掌包裹住顏湘的指尖,繼續說:“只是我大哥并不是很喜歡我,見我的第一面,就指著我的眼睛,說我是個外頭婊子生的混血雜種,這真是太令我傷心了——你就說,我大哥是不是很過分?” 他的語氣好像還有一絲委屈。 顏湘只能麻木地點頭。他好像動彈不得。 回到車上的時候,蔣榮生俯過身來,指尖鉤住顏湘的下巴,很輕地吻了一吻,盯著顏湘的眼睛,歪著頭,像是在觀察他。 顏湘木木地,像是被嚇傻了。平時圓圓的眼睛,此刻完全垂了下來,瞳孔的顏色也顯得很茫然。 蔣榮生又雙手捧住顏湘的臉,閉上眼睛,親密又黏膩地吻著顏湘的鼻尖,嘴唇,耳垂,脖頸。 唇息無聲地落在在顏湘臉上,像是一寸一寸的打著標記,占據著地盤。 最后蔣榮生的嘴唇落在中間那顆釋迦痣,啄了一下,眼睛笑起來,罵顏湘,“膽小鬼。下次不給你看了?!?/br> 事實上,顏湘的確是膽小鬼——但是這也不能怪他。 如果你在十歲那一年,作為一個嬌慣的富家小少爺,作為一個合法的中國公民,作為一名十歲的兒童,親眼見過有人拿著一把槍,對準一個人的眉心。 先用槍口下緣敲擊兩下,淡淡的警告,接著下一秒鐘,整一個冰冷的槍口對準眉心。 如果你親眼見過,那你也會很害怕。 且一輩子都忘不了。 忘不了對方平靜又淡漠的眼神,與淡淡的硝煙味。 顏湘家里從前是開礦石和鹽湖資源的,礦場附近不乏火藥的煙塵味,只是顏湘很少去,小少爺總是無心無肺的,就算聞過,也總是忘得很快。 然而十歲那年之后,他就再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硝煙味了。 就像現在,跟蔣先生親吻的時候,食指尖端處貼在他的臉頰邊,來回撫摸。 蔣先生修剪良好,淡粉色的指甲蓋邊緣,會傳來一股特殊且陌生的味道。 似乎是硝煙味,火藥顆粒和金屬粉末混合在一起,組成了刺鼻的煙灰質。 顏湘聞著,覺得混身都想發抖。 蔣榮生親吻他的眉心的時候,那里仿佛也想被真的子彈打中一樣,吃吃地疼了起來。 第32章 回國以后,就像蔣先生說的,要搬一次家,搬回蔣宅。 蔣先生什么也沒說,也不是個會向別人解釋的人,只讓他搬。 顏湘曾經有那么一瞬間想過某種荒謬的可能的,但是他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抹殺了下去,還笑了笑,說自己真是很糊涂。 一開始就很明白的,這是一樁買賣。 就像周容曾經說的,“顏湘,我要提醒你一點,這本質上是一樁買賣,你只需要考慮售賣的物品是否出色,至于鈔票的主動權,則永遠在顧客手上,也就是蔣先生?!?/br> 意思是說,別問無聊的問題,也別幻想不切實際的現實,這是買賣,不是談戀愛。 雖然不是蔣先生親口說的,但是從蔣先生的嘴里說出來的,只會比這涼薄冷漠百倍。 于是顏湘就把這個念頭徹底絞死了,再也沒有想起來過。 蔣先生讓他搬,他就搬,除此以外一個字都不多問。 搬家那天,顏湘白天要陪mama做透析,傍晚才有時間,他問蔣先生:“能不能改天搬?” 蔣榮生:“不行。你母親透析,我會讓人去陪她,你搬家?!?/br> 這絕對是最糟糕的建議,如果讓她mama看見了蔣先生的人,她會怎么想? 她會覺得她自己很沒有用,會拖累了兒子,會覺得做手術的錢全部都是臟的,會覺得很心疼,或者失望,多多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寧愿死了。 顏湘的脾氣有點像他mama,是一個看起來很好說話,但是很擰的人。 所以顏湘是絕不會讓蔣先生和mama見面的。 顏湘退了一步,低聲懇求著:“…不行…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我搬,只是要到傍晚了,這樣可以嗎?” 蔣先生同意了。 雖然達成一致意見,但是當蔣榮生低頭處理工作的時候,顏湘和周容一起退出去,周助理能看得出顏湘很不高興。 顏湘的整個腦袋垂下來,雙手插在衛衣的兜里,沒什么精神。 周助理看了一眼,于是就替蔣先生解釋道: “搬家的日子是找人算過的。蔣家…在北城也有好幾百年的根基,總歸是封建一些,你搬家那個日子有人算過了,是個黃道吉日,主家宅安寧,人丁興旺,你就稍微累點,忍忍吧,行李不是太多,蔣先生也會派人幫你?!?/br> 顏湘本來就是性子很好的人,那一點不高興也沒想著怪誰,周助理這么好聲好氣地跟他解釋,他就無端地更不好意思了。 顏湘點點頭,靦腆溫和地笑了一笑,說:“謝謝你?!?/br> 須臾,顏湘又有點奇怪,望著周助理:“你好像突然…變了一點點?!?/br> 顏湘沒有忘記剛開始跟周助理接觸的時候,周助理表現得很專業,一板一眼的。 甚至還有點凌厲傲慢,有種上層精英俯視一切的冷漠。 周助理的笑容僵了一下,咬牙,搖搖頭,沒再解釋下去。 什么話該說,什么話該說,他清楚。 為了老板和顏湘之間的相處和諧,他必要的時候可以充當中間人調和一下。 蔣先生心情好不好其實很難看得出來,但是只要是個人,心情好的時候,看什么都會順眼很多。 周容也想工作的時候,不必那么提心吊膽的。 但是一旦涉及到蔣先生本人的心思,那他作為助理的,就不能多說一個字了。 君心難測,他揣測得準不準不說。 另外,萬一要是碰巧猜準了,蔣先生是個好面子,心高氣傲的人,很難低頭。 那一層窗戶紙也絕對絕對,不該由他這個無關的外人來幫著捅。最后低頭的一定要是顏湘。 于是周容只能笑笑,把顏湘送上車,保持著微笑,從頭到尾都沒解釋。 第33章 搬家那天,北城氣象局已經連發了好幾天的降雨預告,到底也沒落下雨來,天氣陰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