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84節
直到小狗拖著身體爬到他腿邊蹭了蹭,他才緩過神,收回手,再次將它抱起,往遠方的、那一片凈土走去。 …… 八路軍對日軍發起了持續不斷的游擊戰,從三路進攻,一寸寸奪回失地,眾創敵軍,酒井渡帶殘部連夜往西南方向撤退,我軍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徹底收復寂州城。 留在城內的百姓們紛紛出來歡迎軍隊入城,長長的街到處是歡呼聲。 陳今今跟在隊伍里,沿途拍攝百姓們的歡顏和意氣風發的戰士們,記錄下這一令人振奮的時刻。 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不免回憶起同李香庭在酒館、街上醉酒的模樣,她逐漸脫離了隊伍,想獨自走走,看看這座久別的城市。 街上的日本商鋪都關門了,日本國旗被百姓摘下,神社被推倒,里面供奉的戰犯牌位也被盡數燒毀…… 陳今今來到寂州大學,這個與他緣分真正開始的地方。她走在破舊的圍墻邊,仿佛又聽到李香庭的呼喚聲,仿佛又看到他趴在墻頭上,因為自己的一聲“小賊”,摔下來的落魄樣。 她不禁笑了笑,微微仰臉,呼吸著勝利的空氣,張開手臂,自在地前行。 相信總有一天會迎來徹底的勝利,總有一天,祖國各地,都能開滿馥郁的花朵。 每個人,都將迎來自由。 …… 李香庭重病三天,第四天身子才硬朗點,繼續帶人們上早課、摹壁畫、打掃寺內外的衛生。 帶回來的小狗在眾人的悉心照料下,脫離了生命危險,盡管素食清湯,也養得胖了一圈。 清晨,李香庭架了個高梯,正在修祖師殿藻井上的一道裂痕。 下方傳來呼喚:“老師——” 李香庭垂眸看去,吳碩激動地朝自己招手:“我們贏了!八路軍收回寂州了!日本鬼子撤走了!” 他會心地笑了:“太好了?!?/br> “老師,你快下來,看誰來了!” 李香庭放下筆和刷子,從梯子上下來,隨吳碩往大雄寶殿去。 剛邁上臺階,便聽到里面渾厚的男聲:“這幫狗日的,就他娘的是強盜!” 李香庭走過去,便見三位穿灰藍色軍服的男人立在殿東側被割去壁畫的墻前。 他走近,與人合掌點頭。 三位見他,也頷首禮貌鞠了個躬。 李香庭透過他們,看到后面的陳今今,兩人相視一笑,很多話,不用從口中說,一個眼神便足以。 “這位是孫團長,這位是周參謀,這位是李副參謀?!标惤窠裆锨鞍€介紹道:“這就是我常與你們提的,明寂?!?/br> 三位軍官毫無長官架子,瞧著親切得很,孫團長說:“小陳帶我們看了看壁畫,太令人贊嘆了,感謝你一直守護這里,保護我們的民族文化,收留那些難民,還有那些食物?!?/br> 李香庭:“這是我們應該做的?!?/br> 李副參謀忽然嘆了口氣:“聽說這墻壁畫被鬼子割走了,這幫畜生,早晚有一天奪回來?!?/br> 周參謀道:“怎么能叫奪,等這仗打完了,讓他們送回來!” 李香庭偏過身去:“我帶各位四處看看吧?!?/br> 他們三皆是黨員,雖沒有宗教信仰,但也為這精妙的千古畫卷唏噓不已。 李香庭挨個介紹一遍后,便帶他們去探望居住在這里的難民,并留下吃了頓齋飯。 飯后,他們陪難民們聊聊日常,給孩子講講故事,軍民聚在后院,其樂融融。 李香庭來到佛殿,見陳今今孤身跪于佛像前,于她身旁跪坐,只字不言。 直到一陣喧鬧,難民們迎著三位軍官往寺門口去,她才睜開眼,看向旁邊安靜的僧人:“明寂?!?/br> 李香庭側眸,沒想到她會叫出自己的法號。 陳今今對他笑起來:“我今天就不留在這了,跟他們回去?!?/br> “好?!崩钕阃ナ掷镂樟舜鹬?,起身,“我送你?!?/br> “嗯?!?/br> 陳今今剛要起來,腿一軟,又坐回去,她揉了揉腿:“跪久了,腿麻了?!?/br> 李香庭朝她伸過手。 陳今今頓了下,手指落在他的掌心,逐漸往上,抓住了他的衣袖站起來:“謝謝?!?/br> 兩人往人群中去。 陳今今走向車后座,拉開門,又回頭看他一眼,笑了笑,坐進了車里。 李香庭微點個頭,立于人群中,身邊是歡送軍官們熱情的聲音。 他默默望著車,一直到完全看不到車影才回寺。 車里,孫團長轉臉睨著垂首的陳今今:“小陳,不對啊,你跟那和尚有故事?” 陳今今抬臉:“過去的事了?!?/br> 周參謀也回頭:“跟我們說說?給你開解開解?!?/br> “不說?!标惤窠窨聪蜍嚧巴?,“我早看開了?!?/br> …… 如今寂州安全了,寺院里的幾個難民也將要回家,包括一直住在這里的劉爺爺一家。 孫團長派車過來接送他們。 臨行時,大家都很不舍,劉奶奶忽然給李香庭跪了下去,旁人見狀,也紛紛下跪。 李香庭趕緊扶人:“您這是做什么?” 劉奶奶老淚縱橫:“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們早就沒命了,你就受了我老婆子這一拜吧?!?/br> 旁邊的阿正也哭了起來:“我不想走?!?/br> 春蓮:“明寂師父,我們會經?;貋頍惆莘?,聽您講經的?!?/br> 一眾人皆伏身磕頭,李香庭扶得了一個,卻扶不起所有,干脆與他們同跪:“望各位施主?;垭p增?!?/br> “阿彌陀佛?!?/br> …… 接連四日,走了一大半人。 剩下的都是無家可歸的,只能留在這里。 這些天,陳今今一直城里寺院兩頭跑,忙于送人和寺里雜七雜八的事物。 她沒再前前后后纏著李香庭,或是半夜找事叨擾他,只是偶爾去聽他上晚課,給人們說說經,講講佛。 和楊大姐燒好開水,收拾完廚房,陳今今閑來無事,便又去聽聽晚課。 她繞后進去,找了個位置坐著,聽李香庭講善根、福德、因緣。 明明以前最不喜歡聽他嘮叨這些,總覺得枯燥、啰嗦,如今卻津津有味。 李香庭學東西總是很快,仿佛已經對經文倒背如流,他的眼神依舊澄澈,毫無經歷磨難后的渾濁與迷茫,卻比從前多了份慈悲。 自打重逢,陳今今一直找不出一個十分貼切的詞去形容現在的李香庭,可當此刻靜心注視著前方的佛像時,她才反應過來,那是佛家的眼神,慈祥中帶著悲憫,悲憫中,帶著大愛。 從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永遠拉不回他了。 …… 深夜,陳今今抱著一個綠色的東西出門,停在李香庭窗前,見里頭還亮著燈,駐足片刻,剛想要敲窗。 窗子卻忽然被推開。 李香庭立在屋里,與她對視:“怎么了?” 陳今今緩過神:“織了條圍巾,送給你?!?/br> “進來吧,外面風大?!?/br> 若是從前,陳今今早就鉆進去纏磨他了,可此刻只抬手將圍巾扔到他桌上,開玩笑道:“我就不進去了,我可不想非禮你?!?/br> “今今,很多事情,你看得未必沒有我透?!?/br> “嗯?” “我是個出家人,就算破了戒,還了俗,還是會一直守在華恩寺,你呢?你能放下所做的一切,永遠陪著我嗎?”李香庭溫柔地看著她,風吹進去,桌上黯淡的燭光不停地搖曳,“你不能,我也不想你為了我留下,我們都有各自的使命?!?/br> “是的,所以我不勸你還俗了?!标惤窠竦皖^彎了下唇角,“其實有件事我悶心里好幾天了,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說?!?/br> “什么事?” “我準備離開寂州了?!?/br> 李香庭沉默了。 “其實,那天帶著孫團長他們過來,我就是想和你告別的,只是舍不得,想再多待兩天,下次過來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标惤窠裼痔ы?,注視他平和的臉,坦然地笑了笑,“我們好像一直在告別?!?/br> “去哪里?” “先去滬江,洗點照片,這兩年我也一直寫稿,記錄下所經歷的一切,我準備配上拍攝的照片,出書,爭取讓所有人看到我們的戰場、我們的士兵和戰爭下的百姓。然后,還不知道?!标惤窠癖持?,xiele口氣,說出來,心里松快多了,“不要說注意安全了,我會的?!?/br> 李香庭淡淡笑了:“保重?!?/br> “嗯,我還會回來看你的?!标惤窠癫簧岬刈⒁曋哪?,“那我走了,明天天一亮我就離開,你別送我了?!?/br> “好?!?/br> 陳今今側身,頓了一下,咬住唇,鐵著心往自己的寮房走去。 她很希望李香庭能叫住自己,哪怕只是喚一聲,多說一句話。 可直到進了屋,她都沒有等到。 …… 天還沒亮,陳今今便起身了,事實上,她一夜都沒睡,她最后走了遍寺院,將這里的每一塊磚瓦,每一顆草樹都深深印進心里。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了。 她長呼口氣,踏出天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