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43節
這一仗打得漂亮又慘烈,成功追剿日軍殘部,但也損失慘重,犧牲一半戰士。 杜召背著個斷了腿的兵回來,醫療隊抬擔架接下。走數米遠,一個路過的衛生員才發現援軍的這位將領衣袖浸了大灘血,乍一看他這生龍活虎的,還以為是沾了別人的。 衛生員見他腿上也有刀傷,跳過戰壕追過去:“你受傷了,我們抬你回去?!?/br> 杜召掃了她一眼,目光如炬,叫人一激靈:“不用?!?/br> 他吹了個口哨,一匹頭戴護甲的黑馬來到身邊,他踩上腳蹬輕松一躍,騎上高大的馬,于高坡上睥睨戰場,高聲對遠處的白解喊道:“清點人數,將犧牲的兄弟就地掩埋,兩個小時后集合?!?/br> “是?!?/br> 衛生員仰視他:“你得跟我回衛生隊處理一下,你在流血?!?/br> 杜召低頭看了眼,剛才不小心,挨了小鬼子兩刀,他沒當回事,單手拉韁繩:“去抬傷兵,我自己去?!?/br> 語落,駕馬往東去。 赫然一條長口子,再深一點,怕是骨頭都要露出來。 杜召握拳坐在沙包上,護士迅速替他消毒、縫針、上藥、包扎。 從始至終,都沒聽見這個將領吭一聲。 張袤被打瞎一只眼,滿頭纏著紗布走過來,同他行軍禮。 杜召坐著,掀起眼皮,冷臉回他一個。 張袤見他雖著軍官裝,卻無軍職徽章,便問:“多謝兄弟支援,敢問兄弟是哪路軍隊?” “我姓杜?!?/br> 張袤一聽這個姓,瞬間明白了:“你是?杜定閑?”杜定閑,是杜和的表字。 他仔細打量此人,不對,杜副司令怎會帶兵上陣:“你是杜末舟?” “是?!?/br> 張袤伸手:“幸會,久聞大名?!?/br> 杜召同他握手。 九月下旬,杜震山接到命令,將兵分兩路,和杜興帶大部隊支援淞滬戰場,另一路由杜和與杜召領軍阻擊南下日軍,只留一個師與十九門炮,守住南北重要交通樞紐,與日軍展開持久的拉鋸戰,堅守陣地二十余天,雙方死傷慘重。日軍久攻不下,便派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增援,加以飛機輪番轟炸,將山梁夷為平地,因為沒有足夠時間加部署陣地,再加死傷慘重,裝備不足,他們只能退守支縣。 此軍驍勇善戰無人不知,一萬四千將士僅剩兩千六百余人,雖然失了陣地,但牽制敵人近一月,予以重創,名聲赫赫。 “那杜副司令呢?”張袤又問。 “在支縣駐防?!?/br> “他讓你來的?可我昨日令人多次發電報,他并未回復?!?/br> 杜召盯著他,沒回答。 張袤看他這眼神,懂了,抱拳鞠了一躬:“謝兄弟支援?!?/br> 腿上傷口淺,上了藥纏幾道紗布便可,護士端著換藥盤離開,杜召起身,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他:“聽說你率軍節節敗退,被一路攆到支守山,一個團,兩天,就剩這么點人,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你可知這后方的支縣是什么地方!” “南北交通要塞,張某自然知道,兄弟,此仗慘敗,張某為千夫所指,可并非張某無能,而且武力懸殊太大,后方又沒有支援啊,今天早上報務員還被炸死了?!睆堎笸葱募彩?,“我們早已彈盡糧絕,戰士們餓著肚子上戰場,上面只知道下令死守,可叫我……拿什么守?!?/br> 杜召理解他的憤懣與無奈,收了些脾氣:“清點好你的人,要么跟我走,要么自己找人會和?!?/br> …… 遠處剛結束打斗的戰場仍硝煙彌漫。 兩個醫療兵抬著一個重傷的士兵過去,他兩條腿都被炸沒了,疼得昏了過去。 陳今今抬起相機,記錄下這慘烈的一幕。 到處是哀嚎與痛苦的尖叫,血腥味完全沖蓋掉炮火的味道,這就像一個人間地獄一樣。 陳今今想哭,心里發悶,鼻子發酸,眼淚卻怎么也掉不下來。 她強忍悲慟,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記錄下這些保家衛國的英雄們。 陳今今又看到了那個將領,只不過他的斗篷不見了,可身姿依舊魁梧奇偉。 杜召一臉狠厲地大步走過去,軍服披在肩上,衣袖被割開,卷起堆積在臂彎處,小臂青筋暴起,和干涸的一道道血跡交叉著,仿佛一拳能搗塌一座墻。 她的目光尾隨他離開,第一次見一個人,連眼神都在殺人。 …… 他們要在半個小時內轉移陣地,陳今今到衛生隊幫忙捆紗布、抬傷病。 她不拍照的時候大多都在這里幫忙,等后勤隊和衛生隊都集結完畢,便一起往支縣。 到達之時,已至傍晚。 陳今今仍待在衛生隊里照顧傷兵,等飯點交換看守,才去領了塊餅隨意坐到稻草鋪就的床鋪上邊休息邊吃飯。 耳朵似乎已經習慣了炮火聲,忽然的安靜,讓她陷入莫大的悲哀。 她艱難咀嚼著又硬又干的餅,覺得喉嚨快冒煙了,可吃著吃著,又覺得能有這樣的干糧吃已經不錯了。 距偵察兵報,日軍在往支縣行軍,按照他們的速度,最早明天上午將抵達。 縣城還有百姓在,軍隊組織疏散,讓人們往西北方向的鄉村先避一避。 傍晚,殘陽如血。 杜召立在街邊,看著逃難的同胞們。 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 敵我懸殊之大,這場仗,又豈在朝夕。 淞滬會戰已血戰兩月,我軍以三倍人數多于日軍,可盡管幾十萬熱血男兒血rou之軀筑成墻,怎抵日軍艦炮之擊。 亦如同現下之境地,無解,只能死守。 “軍官?!?/br> 一道聲音從下方傳來。 杜召低眸看去,見一白發老嫗滿面愁容地仰視自己,他收斂一身戾氣,聲音溫柔了些:“老太太,有什么需要幫忙嗎?” “軍官啊,這城守不住了嗎?” 杜召不知道該如何回復,沉默片刻,艱難地拉扯下嘴角:“我們會盡力的?!?/br> 老嫗從懷里掏出兩個雞蛋,舉起手,遞給面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拜托你,一定要守住啊?!?/br> 杜召眸光微動,推開老嫗的手:“軍人守土,乃職責,您收著自己吃吧?!?/br> “拿著吧?!崩蠇瀸㈦u蛋塞到他手里,“我兒子也是軍人,已經走兩個月了,希望他還活著,還能有雞蛋吃,我就當是幫他積德,軍官,你收下吧?!?/br> 杜召握住小小的雞蛋,這一刻,竟覺得它如此之重,重的,叫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老嫗低下頭,繼續跟著隊伍前行,喃喃念叨: “望祖宗神靈,佑我子孫啊?!?/br> 杜召來到衛生隊,看望那些曾同自己一起并肩戰斗的傷殘的兄弟們。 病榻上的男孩欲起身:“長官?!?/br> 杜召按下他,將雞蛋放到枕邊:“躺好?!?/br> 男孩不過十六歲,他已經很久沒吃到雞蛋了,高興地要拿,才想起自己雙手都被炸掉了。 杜召將雞蛋剝開,放到他嘴邊。 男孩笑起來,大門牙掉了兩顆,咬兩下,才吃進口:“謝謝長官?!?/br> “吃吧?!倍耪僖晦D身,卻見四張面孔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自己,他心里一沉,將另一個雞蛋剝開,分成四塊,挨個喂進口。 很多話想說,卻什么也沒說,默默離去了。 “等等!” “長官,等等——” 杜召回頭,見一個前背相機后背鋼盔、手里還拿了半塊餅的短發女人跑過來。 陳今今立到他身前,將半塊餅塞進口袋里留著等會再吃,莊重道:“我是戰地記者,之前跟隨張團長的部隊,能采訪你幾句嗎?” “我沒話說?!倍耪倮^續走開,他腿長步子大,真想走,后面的人得小跑才能追上。 陳今今手穩住相機跟上:“我看大家都在布防,日軍又要攻城了?” 杜召不想理她。 “會有援軍嗎?” 杜召站住腳,冷冷瞥了她一眼:“怕死,就滾?!?/br> “你——”陳今今理解這些將領在經歷這么多大大小小的戰役后,沒幾個有好脾氣的,也不氣,“我給你拍張照吧?!?/br> “留著你的膠卷,拍鬼子是怎么死的?!倍耪匍煵诫x去。 這一次,陳今今沒再跟上去,她杵在原地,目送那頎長的背影遠去。 明明是那么威凜,可她此刻看到的,只有無盡的凄涼。 …… 杜召來到指揮部,此時,杜和正同部下及張袤商討戰略。 這種時候,顧不得悲天憫人,如何最大程度避免傷亡,擊退日寇才是最重要的。 聽了許久,得出一個結論:明日抵御日軍,一旦城破,立馬撤退。 杜召坐在桌邊,正拿長靴里插著的小刀耍弄,輕笑一聲道:“敢情是既想當孫子又想要面子?!?/br> 杜和向來溫厚,此刻也皺眉不帶怒色地訓斥他:“阿召,注意言辭?!?/br> 張袤握拳捶桌:“要我說,直接跟鬼子拼了?!?/br> “莽夫之勇?!倍耪夙谎?,“難怪被打成這德行?!?/br> “我——”張袤緘口不語。 杜和道:“還是先部署陣地?!?/br> 杜召忽然用力將小刀深深插進木桌里,起身正對他們,拿起筆,在地圖上畫了一道:“來時看支縣的城墻構造很特別,兩層,中間有很窄的縫隙,可以找幾個身材瘦小的去構成機槍火力點,城墻左右側都是樹林,我和白解分別帶人從側翼埋伏,他們這次用的94式超輕型坦.克,最高時速一小時四十公里,想打支縣,要么從支守山西線繞四天,要么從山谷超近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