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94節
駕車的御夫是齊宣大長公主身旁經驗老道的黃叟,黃叟趕了幾十年的車了,將車趕得飛快,不到一個時辰,便回到了忠敬坊。 再拐過兩道巷,便是太子行轅。 黃叟已經要停車了,這時,車中傳出動靜來,似是女子按捺不住的輕細的呻.吟,仿佛春日里伸展懶腰的貍貓,可憐的爪子撓著人的心。 駕車的老叟年事已高,去年剛過了耳順之年。 饒是如此,聽著這聲兒,老叟也不僅臊紅了臉。 接著,便是什么砸落在木板上的沉悶動靜。 黃叟不敢細聽,太子殿下那啞得靡靡的嗓音自車中傳了出來。 “再趕一圈?!?/br> 老叟立刻會意,擦拭了下額頭上的汗珠,慌亂應了,甩著長策,將馬車趕得飛快。 且,這老叟是故意地,往那崎嶇不平的路面走,往那人聲鼎沸的鬧市走。 直至夜幕降臨。 師暄妍的身子好似散了架,蜷縮在寧煙嶼懷中,說不了話,卻嚶嚀地哭了出來。 一聲聲撓過他的耳膜,不過是激起男人更加的猖狂罷了。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那悶在體內久而不發的汗,終于徹底發出來了。 第74章 都說,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師暄妍這燒起得快, 退得也快,可退燒之后,卻仍迷迷糊糊,精疲力盡,即便清醒時分,還斷斷續續地咳嗽著。 當她一覺醒來,已是第三日的天光大亮。 身旁的錦被空落落的,已經冷透, 不知道他去了多久了。 彭女官為師暄妍侍疾,解釋了殿下去向。 她才知道,原來寧恪不是今早去的,而是已去了有足足兩日, 她全然不知。 漢王的軍隊,好像已經秘密開拔了。 “殿下說,這次約莫有數日不得回, 他去前, 叮囑太子妃好生安養, 行轅里什么都有?!?/br> 他從未離開過超過一日的時間。 師暄妍心頭微緊, 手扶著藥碗,再也喝不下去。 她問外邊現在的情況。 彭女官沉默著,在師暄妍的再三催促之后, 她方嘆出一口氣:“如今外頭的風聲也逐漸甚囂塵上, 都說漢王要謀反了, 老百姓也不知道哪里得來的消息,爭相往家中囤貨, 或逃離長安城。行轅采買的女史回來說,市集上已差不多要搬空了,官府下了告示,安撫百姓情緒,令城中百姓不可囤積,以免引起民眾恐慌?!?/br> 可民眾的恐慌,一旦興起,便如川壅而潰,是很難控得住的。 師暄妍聽了更是憂急:“局勢很不好么?” 若非局勢動蕩不安,百姓怎會想要逃離長安? 說明京畿要地,也非固若金湯。 彭女官忙安慰道:“不。太子妃不用多慮,如若長安城不穩,殿下絕不會放心將您留在行轅。只是百姓擔憂,一旦城門失火,宮禁上下或相安無事,但率先遭殃的必是百姓自身,所以他們離開長安,只是為了求一個穩妥平安?!?/br> 師暄妍病得容色發白,斜照的金燦燦的陽光,為少女失了朱色的唇抹上一層淡勻的光澤。 她緩緩將頭搖動:“殿下沒有將我安置于看起來似乎更為穩妥的禁中,不是因為這場戰役十拿九穩,長安城固若金湯。恰恰相反,是因禁中有內賊了?!?/br> 內賊的存在,更是隱憂。 寧恪正是知道這一點,才讓她仍舊住在行轅。 仗還沒有開打,長安城已是一鍋粥,亂象叢生。 城門口一日更多過一日的出城之人,朝廷戶部干脆禁了百姓的過所,不許百姓離開長安。 巨壓之下,人人草木皆兵,惶恐不安,唯怕明日仗就要打起來,那些滾石、云梯,就要撞破城門,護城河被鮮血染紅。 當官的有錢的龜縮于家中,還有府兵部曲,日夜戒備,甚至他們有門路,可以先逃,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難道就只有人為刀俎我為魚rou的份兒,只能面對死亡威脅之時引頸就戮? 相信這時,人心的惶惶,也是令寧恪捉襟見肘的頭痛之事。 彭女官道:“殿下正派十六衛晝夜巡防,加緊排查城中jian細了,相信不日便有眉目。太子妃不用擔憂,當務之急,是要好好保重自身,您才病了,可不能憂思過度,否則病也難好。您若不盡快好起來,也讓殿下更加分心,不是么?!?/br> 明知彭女官所言有理,可師暄妍如何能不憂慮。 在外疲于奔忙,夜不能寐的,是她心愛的夫君。 寧煙嶼正于京郊大營布防,車騎將軍師旭明領一只軍,恪守南城門要塞。 接過這才沉甸甸的令箭,師旭明心中激昂澎湃,如沸水般guntang,他看向晨曦之中眉目沉峻,身影如淵渟岳峙的少年男子,胸口發熱地問:“殿下明知,家父與漢王有書信往來,為何還能對臣委以重任?” 師旭明很佩服殿下此刻的鎮定自若,仿佛長安將大亂,于太子殿下這里,不過如風蕭蕭兮徐來。 在太子殿下的眼底,連一絲畏懼與慌亂都看不到。 這分明只是一個剛剛年滿弱冠的少年,卻已有了這般的氣魄與胸襟,師旭明識人無數,在太子殿下的身上,他似乎看見了一代梟雄霸主的崛起,已經初露端倪。 如春風中萌生的綠芽,于絕巖峭壁之間,野心勃發、銳不可當地壯大。 只要越過這一道至關重要的山隘,太子殿下便是天下之君。 無疑,這也是圣人給殿下最后的考驗。 寧煙嶼看了看他,語調平靜:“師遠道為師遠道,你即你。孤若疑你,便不會用。此戰,你父如再敢首鼠兩端,投機插縫,孤陣前必殺其祭旗。個中利害,你必懂得?!?/br> “是?!睅熜衩鞑桓覟樗康母赣H辯駁半個字。 曾與漢王眉來眼去,是開國侯府最大的污點,這污點早已刺痛了明堂上天家父子的雙眼,如今留他一命,給他這個考驗,是圣人與太子看在般般的份上,允師遠道最大的仁慈。 想到般般,師旭明不禁問道:“殿下為何不將般般接入東宮?難道是——” 他突然頓住了。 若宮中有險情,那就只有,鄭貴妃。 莫非,莫非此次漢王之亂,是有鄭貴妃于長安,與漢王里應外合? “不錯?!?/br> 寧煙嶼對他的猜測給了肯定的答復。 師旭明恍然大悟,怪不得就在前幾日,鄭貴妃突然命令襄王殿下帶著禮物南下滎陽拜祭外祖。襄王殿下寧懌以前從來沒去過滎陽,這次如此著急要走,多半是因鄭貴妃怕事有不成,想把寧懌摘出去。 她則賭上一切,孤注一擲。 這女人雖然愚笨且狠辣,但對寧懌,的確有為母的慈愛之心。 殿下既已知曉鄭貴妃心懷鬼胎,那么圣人自然也早已知曉。 鄭貴妃目前能放出長安的消息,大抵就是圣人與太子故意令她漏出去的風聲。 長安城如今的亂象,恰是漢王信心的基石。 驕兵必敗。 寧煙嶼將京郊大營部署完畢,騎行回到城中,令麾下封墨、赫連赟、辜嵩各統帥一支禁軍,晝夜巡查城中內部,一旦發現可疑的jian細,即刻收押,若遇負隅頑抗者,立地誅殺,不赦。 一切布置妥當,長安城盡數今日戰時戒備狀態,寧煙嶼在乘馬離去之時,瞥見封墨好似眉眼陰郁,無精打采地立在馬上,如同魂不守舍。 他催馬而上,喉音壓得極其沉冷:“封墨?!?/br> 對方終于醒回了神,咽部像是被匕首劃拉了一刀,啞得似要哭起來:“放鷹臺那日殿下就知道了,原來殿下提醒過臣,臣愚昧,未能聽出殿下弦外之音?!?/br> 那日,殿下再三提醒他好好思量。 可惜彼時他滿心都撲在那個小娘子身上,卻不曾仔細復盤過她的來歷,她出現得那么湊巧,一切都似早有預謀,只有他相信了天降桃花,相信這個小娘子是上天賜予他的福音,來解救他于水火的。 少年頭一次思春,滿心歡喜,一頭栽進了小娘子的溫柔陷阱里,到了最后,才知曉這竟是一場早有預謀、處心積慮的騙局! 寧煙嶼道:“是的,只是你被感情沖昏了頭腦,沒有將孤的話仔細推敲過?!?/br> 封墨畢竟只有十七歲。寧懌比他才小一歲,看起來就是個笨蛋倒霉孩子,而封墨已經能獨當一面成為長安城的新秀了,已算得上成熟。 只不過感情用事,為色所迷,對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來說,再正常不過。 寧煙嶼一掌按在封墨的肩上,淡聲道:“封墨,如你我這樣的丈夫,栽倒在小娘子的石榴裙下,算不上丟人的事。這些小娘子一旦騙人起來,你能被哄得把命都乖乖交給她?!?/br> 封墨嗓音低?。骸暗钕潞孟褚呀浐芏??!?/br> 太子殿下手掌成拳,抵于唇邊,輕咳了一聲,神色有些不自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栽個跟頭,爬起來就好,若還心悅于那小娘子,思慮清楚,再做定奪不遲?!?/br> 寧煙嶼想自己怎可能不懂,想他當初,也自詡木石之心,誰料一場洛陽之行,居然被主動撞上門來的小娘子騙身又騙心。 那小騙子睡完他便跑,拍拍屁股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個名字都不曾給他留下。 他忍耐著,沒有去大海撈針地尋她,是他這輩子面對師家般般最有骨氣的一回了。 昨日,正逢三日之期已到,封墨登門拜訪昌邑縣主,得見簾幕之后出現之人是他的杳娘,霎那間,封墨好似全身經脈逆行,蒙在了當場。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小娘子便言笑晏晏間,絕情地判處了他死刑。 他是如何離開的齊宣大長公主府邸,連他自己都忘了,眾人只見,那日囂張地來到府上要求退婚的封少將軍,宛如丟了魂魄一般,趔趄著跌出了大長公主府,再也沒來過。 她欺騙他,愚弄他,戲耍他,至此地步。 他固然喜歡她,卻也不想再和這個滿嘴謊話的小娘子好了。 既然如此,隨她去吧。 封墨自嘲一笑,當他看向太子殿下時,眉宇間的失落與茫然已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毅然與孤勇。 面容燦然、宛如炙陽的少年抱劍向太子道:“大戰在即,末將卻因兒女私情渾渾噩噩,讓殿下看笑話了。臣必當反躬自省,枕戈待旦,絕不敢辜負殿下栽培?!?/br> 寧煙嶼看出了少年人自詡堅定的決心,心知肚明,封墨如今經歷的“嘴硬”階段,他已經在前面蹚過了。 想當初于君子小筑時,師般般拆穿他寧恪的身份,教他滾。 他也放了一籮筐狠話的。 現今不愿回憶。 回憶只覺得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