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76節
有時想想,歸根結底還是小娘子如今對他不上心。 她若喜歡他了,不會一眼都不來看的。 寧煙嶼想到師家小娘子終于肯撥冗前來了,胸口砰砰直跳,很有幾分少年人的拘謹和心動,但為了矜持,太子殿下沉吟著擦拭劍刃,連眼也沒抬一下。 一會兒師般般來了,他自該好好地拿喬一番。 可沒等到心儀的小娘子,倒先嗅到一口陌生的香霧。 這股濃郁的甜香,與師暄妍身上的氣息大相徑庭。 寧煙嶼眉峰一頓,擦拭劍鋒的指骨敲擊在刃上,也停住了。 他抬起眸光,目視面前的小娘子。 江晚芙委屈地將身扭來,跪在了他的面前,身形脆弱,口吻綿軟,當先一聲喚道:“殿下!” 這是什么“師家的小娘子”,寧煙嶼忽深刻意識到,被下屬日常打趣究竟多么誤事。 更顯而易見地感受到,這個冒領“師家的小娘子”的名頭的江晚芙,此等鳩占鵲巢的行徑,究竟多么無恥。 思慕已久的男子就在眼前,盡在咫尺之間,這一回,江晚芙終于可以大著膽子,怯生生地將自己眉目展露給心愛的男人看。 阿娘從前總說,她的容色勝過師暄妍許多,以師暄妍的姿色,給她提鞋都不配。 她實在不相信殿下耳聰目明,會看不出,她難道不比師暄妍出落得更姣好,更出眾么。 女孩子憔悴支離的雪容上,神情蕭索,若要寧煙嶼看,江晚芙便好似一頭已經被他箭鏃所瞄準的小鹿,眼眸噙著水光,害怕地祈著憐憫與饒恕。 但只可惜,寧煙嶼并非一個憐香惜玉的善人。 他的寬宥之心,惻隱之心,并非對所有人都會釋放。 面對江晚芙的示弱,寧煙嶼不為所動,漆黑的眉骨微往上聳,立如懸巖。 他之所以觀察江晚芙,是因上次聽師般般說,她在侯府時勇猛而兇悍,抽出了師遠道身側長隨的藤條,把江晚芙暴力抽打了一頓,他想看看,可曾留下痕跡。 他家的小娘子最是兇蠻,便是打他這么個精壯男子,也讓他生疼生疼的,不消說是對女郎下手了。 寧煙嶼仔細一看,便看出了江晚芙脖頸上未能消散的淤痕,一長條暗紅的淤血,生生割裂了江晚芙蔥白的頸。 當然,這也是江晚芙特意展露給他看的。 她的襟領拉扯得很低,刻意地露出了衣領間雪白的染了紅印的頸子,向他控訴師暄妍的“劣跡斑斑”。 寧煙嶼對她的遭遇并不同情,但一瞬想到日后師般般看不過眼他了,抽出藤條好好抽打他一頓的光景,就不禁有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也是這江晚芙自作自受。 而他得乖一些,平時小打小鬧無所謂,切不可真的惹怒師般般。 姿態婉婉地示弱了半天,沒等到半分回應,江晚芙眼底的水汽更濃了,這回是真實的眼淚,一顆顆從眼眶里擠出來,她掛著呆滯著眼神,終于闡明了來意。 “殿下,民女懇求殿下,莫驅江拯至嶺南……”她跪在地上,雙掌交疊,額頭叩上手背,一揖到底,淚水簌簌地往下滾落,“民女聽說,嶺南屬于蠻夷之地,民智未開,窮山惡水,條件簡陋,阿耶自幼養尊處優,以他的身子骨,若到了嶺南,只怕,只怕……民女只想求殿下饒命,便是收監他,關一輩子,也好過客死異鄉……” 淚水啪嗒啪嗒,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不一會兒,他的地板已是遍布水跡。 寧煙嶼道:“你自忖,你的淚水便能打動孤?可知孤素來生硬冷漠,不近人情?” 江晚芙伏在地上不愿起身,輕聲道:“殿下,是民女心中的豪杰,是君子。懇請殿下高抬貴手,饒恕我阿耶一命?!?/br> 寧煙嶼笑道:“君子?你想差了。孤不是君子,孤是‘梁上君子’,是‘卑鄙小人’?!?/br> 江晚芙哪能聽懂“梁上君子”的典故,詫異殿下怎么會如此自評。 可須臾,她又把腦袋垂低,幽幽道:“殿下之心昭昭,瞞不過民女。殿下如非心懷慈悲,您與我阿姊之間千山萬水之隔,怎會,怎會要娶我阿姊為妻?!?/br> 說到最后,江晚芙極其不愿意吐出那幾個字來,咬住了唇瓣。 寧煙嶼道:“我與你阿姊千山萬水之隔?孤是配不上暄妍,但還不至于與她有千山萬水之隔?!?/br> “……” 江晚芙抬起頭來,將要反駁,她不是那意思,殿下將話聽反了,可當她一正視太子殿下深邃沉凝的黑眸,立刻便反應了過來,原來他是心知肚明,不過是故意嗆自己罷了。 些許心灰意冷蓋住了心尖,江晚芙狼狽地掖了掖手在袖里,低下頭顱,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話奉承:“殿下乃人中英杰,世上任何女子,都沒有您無法與之匹配的……民女只是想,懇求殿下稍施以仁心,能夠……” 她話還沒有說完,寧煙嶼已打斷了她的未盡之言:“你認為,孤還沒有對你‘施以仁心’?” 江晚芙的眼波倉惶地晃了晃,露出困頓不解之色。 寧煙嶼終于體會到了江家人這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無恥,澹澹地譏諷道:“孤如對你無仁心,在知曉你幼年時竟險些溺死太子妃,早該屠了你萬遍解恨。你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孤的面前,大言不慚地求孤恕你阿耶禽獸不如的罪行,不正是應該感激孤的‘仁心’么。說到底是人心不足,欲壑難填,你江家真是將‘刻薄寡恩’‘寡廉鮮恥’幾字演繹到了極致?!?/br> 他的話,一字一字,比師暄妍抽打在她身上的藤條還厲害。 江晚芙的臉頰火辣辣地疼痛,這才知曉,今日自己來,是自取其辱了。 太子殿下,從來只會站在師暄妍的那一邊,從來不會對她施予少許憐憫。 是她多想了。 還以為……阿娘說的,是真的。 江晚芙凄楚地看著他,不敢為自己辯解一句。 她幼年時,便知師暄妍來了自己府上,是來寄養的。 師暄妍,是開國侯府的貴女,而她,是家道中落,名不見經傳的洛陽娘子,身世再普通不過。 縱然是寄人籬下,可師暄妍總有令人為之驚艷的表現,小時候,阿耶請了教習先生來教她們識文斷字,她興致缺缺,學得不甚熱情,千字文背了三個月才背會,可師暄妍呢,她三天就背會了。 先生不會看誰是正統的江家娘子,只知道,背不出詩文的人就要挨罰,江晚芙被先生的戒尺狠狠地抽打著手心,戒尺都裂開了細長的口子。 足可見,打得幼小的孩兒有多疼。 她挨打,師暄妍也不勸,就只在邊上看,四平八穩,不動一下。 她覺得,師暄妍看她的眼神,就是充滿了蔑視和鄙棄的。 可憑什么啊。 她是江家娘子,而師暄妍只是個外來的孽種,她都得罪了太子殿下,沖撞了未來帝星,來洛陽是受罰的,她憑什么高高在上,用那種清傲的姿態活在世上。 那日散了學以后,江晚芙把紅腫發辣的手心藏在袖子里,熱情地邀請師暄妍去觀魚。 師暄妍真個夠笨的,竟然手指輕輕一勾就過來了。 看到她在日光下曬得泛出微微紅暈的玉色面龐,江晚芙嫉恨心起,她忽地箭步沖上前,從身后將師暄妍狠狠地一推。 小時候,她年紀雖小,但個頭和師暄妍差不多高,因為過于富養,力氣也大,一下便把師暄妍推了一跟頭,把她送進了水缸里。 掉進水缸的師暄妍連聲喊著“救命”,她不會水,只在水里掙扎著,拼命要爬起來。 其實那時候,水缸旁邊就有一塊大石頭,如果江晚芙想,她就能搬起石頭砸碎了水缸,把師暄妍從水里救出來。 然而她并沒有那樣做。 看著在水中不斷求著救命的師暄妍,她唯一的念頭只是,若是被人發現,若是被人發現……她就完了,先生會用戒尺打死她。 不如就讓她死了吧,就讓師暄妍永遠消失在世上。 江晚芙哆嗦著走上前,等師暄妍冒出一點腦袋尖,露出那雙清潤明麗的烏眸時,江晚芙狠一狠心,她伸出手,按在了師暄妍的顱頂,把她往水里壓。 她在殺人。 她知道。 水里沒了動靜…… 日影落在水缸里,落在少女蒼白的,漂浮在水面上的身子上,好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瘢痕。 “殿下……” 江晚芙的唇角突然溢出了清淺的泣聲。 這泣聲淋淋漓漓,猶如雨澆花端,一聲聲落在耳畔。 寧煙嶼微聳眉宇,好奇左右率衛怎么如此眼瞎,帶了這么一位“師家小娘子”進來,真是該換人了。 “孤望你知曉,”寧煙嶼淡淡道,“如不是顧念你與你母親韓氏生為婦人,孤一早便已殺了你。你到孤的率府來求情,是如何有臉,自詡在孤這里留有三分薄面?” 江晚芙在太子殿下這里自是沒有面子,可她還以為……太子殿下自是從來也沒有好好地,正眼瞧一瞧她。若是瞧了,殿下會對她心存憐愛的。 原是她大錯特錯。 心上人的耳刮子,比師暄妍的還要痛。 她也顧不得狼狽,踉蹌地爬起身,便哆哆嗦嗦地逃出了率府。 寧煙嶼沒讓人拿下她,在率府滯留了片刻,也再無心擦拭劍鋒,向劉府率告了一聲,起身回忠敬坊間壁的太子行轅。 他料想的不錯,他心儀的那位“師家的小娘子”,果真沒有半分來行轅探看他的意思,就連他每日辛苦,她分明都看在眼底,也沒有一句兩句關懷。 寧煙嶼來到后院,瞥見師暄妍正在插花。 纖纖的素手與紅碩的花卉相映襯,更顯出一股清幽雍容的氣度。 他調整好心態,上前去,緩緩地握住了師暄妍的小手,告訴她,江晚芙今日來過。 他本以為,聽到了這話的師暄妍,會揚起小臉,呷著至少一點點酸味,對他說,哦,那江晚芙說了什么,可有碰了你身體。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拉開他的手指,把最后一枝粉艷艷的桃花插在玉凈瓶中,隨即便無所謂地道:“灶膛里還煨了栗子呢,熱氣騰騰的,很好吃?!?/br> 寧煙嶼聽了心里怪沒味的,自己主動說了出來:“太子妃,你都不問問,她來找我,說了什么?!?/br> 師暄妍曼聲道:“定是想替她阿耶求情之類的,我猜,殿下你也沒有答應。所以,問與不問都沒什么嘛?!?/br> 說完,她把案上的花瓶挪了一個方向,給寧煙嶼展示自己勞動了一上午的成果。 “你看,好看么?” 斜照的春陽,鋪了一層金燦燦的光粉在花上。 紅綠相襯,間雜鵝黃與楊妃色,不會過于莊重,也不會太顯輕挑,這都是彭女官教給她的,她一點就透,技能突飛猛進。 彭女官還教了她許多宮里的規矩,以及宮中的娘娘不得不會的二三事,師暄妍好學上進,經常得到彭女官發自真心的夸獎。 寧煙嶼發覺自己正在和自己的太子妃雞同鴨講,完全不在一條路線上,太子妃對他這些事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明明就在之前,她還說,不喜歡與人共事一夫,希望他不要給她帶來這樣的困擾。 可她一星半點的危機感都沒有。 是因為,迄今為止對他還沒有一點點感覺么? 都這般久了,太子妃對他仍未能動心,這讓太子殿下不免有點氣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