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58節
鄭貴妃瞥眼瑟瑟發抖的韓氏,不禁有了別的揣測,韓氏莫非與師暄妍一條心,想出這個轍來,無非是為了整治自己? 那她可真要自戳雙目,氣自己又看走眼了。 青年醫官周垣側目,恭敬侍奉于師暄妍身側,嗓音醇和:“請太子妃露出腕上三寸?!?/br> 師暄妍依言將如玉皓腕,自藕紅纏枝木芙蓉紋長袖下探出,肌膚欺霜賽雪,幾近透明,白得仿佛能看到纖薄的肌理下錯綜復雜的血管。 周垣叉手行禮:“微臣醫術不精,率先為太子妃請脈,拋磚引玉,望圣人、貴妃、太子妃恕罪?!?/br> 這青年禮數周到,言辭間滴水不漏,又不掩鋒芒。 鄭貴妃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還看不穿他是否真的剛直不阿。 周垣請示以后,得到圣人的首肯,方為師暄妍探脈。 當指尖搭在師暄妍腕脈上時,周垣一個眨眼之間便心頭有了數。 脈象穩健有力,但空空如也,聽不到任何病癥,探知不到任何懷孕的跡象。 強自出頭的青年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脈,扣著太子妃的脈象,繼續往下聽。 可結果依舊如此。 沒有懷孕。 怎么可能? 周垣本以為,太子妃確乎有孕在身,否則誰也不敢扯下如此大謊,他今日前來,第一個出頭愿意替太子妃診脈,就是要證實鄭貴妃的誣告。 禁中鄭貴妃與太子已是水火不容,勢有一爭,這是他向太子投誠,遞交的一份投名狀。 然而事實真相擺在眼前,太子妃的確是以謊言愚弄了圣上。 周垣的額頭上已是熱汗滾滾。 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將自身與圣人案前的蠟燭靠得近些,佯裝是被燭火熏烤出了熱汗。 圣人此刻已經失了耐心:“如何?” 周垣幾乎不敢把下巴抬起來,驚亂之間,他俯身叩地,仍舊為了那一份投名狀,咬唇答復:“回、回陛下,太子妃懷孕時日尚淺,脈象不顯,微臣只有五成把握,太子妃為滑脈?!?/br> 他事前先說了,他醫術不精,倒是給自己找好了臺階下來。 圣人目露不悅,正要說一句教這些年輕人日后不可托大逞能、班門弄斧,然而圣人的話還沒說出來,眾位醫官身后,一個潑辣婦人跳將起來,大喝道:“怎么可能!” 師暄妍怎么可能是懷孕了,這醫官分明是醫術還沒練到家,滿嘴胡吣! 可韓氏這不合時宜地一跳腳,頓時吸引了殿上所有人的目光。 眾人看她,都不禁露出鄙夷。 就連鄭貴妃,也因她深感蒙羞,她竟輕易就相信了這個無知村婦,還把這難登大雅之堂的村婦領到太極宮中來,這不是純純令自己丟人么! 圣人被她引去了目光,龍目泛著砭人骨頭的森冷:“賜摑?!?/br> 左右便有內監上來,一人一邊摁住韓氏的胳膊,韓氏驚恐萬狀,忙開口求饒。 可惜她這破鑼嗓子天生刺耳,好像指甲嘩啦著木板,留下的一長串教人汗毛倒豎的尖銳噪聲,圣人的眉心揪得更加緊,左右便知曉了。 啪啪啪啪。 連著四道辛辣刺痛的耳光,賞賜在韓氏的臉上。 未消片刻,掌力籠罩之下,韓氏原本就肥腴的臉腫成了兩塊大饅頭。 她也知道自己說話討人厭,忙鼓著腫成豬頭的臉,把自己的嘴唇咬著往里嘬,不敢再發出半點聒噪之音。 圣人可算釋了眉頭,便又對第二人道:“計恕,你來?!?/br> 計恕是圣人御用醫官,平素太醫院多是他陪王伴駕。 此人是杏林泰斗華叔景的入室弟子,得華叔景親傳,如今太醫院中以他為尊,如有疑難雜癥,醫官們求學首選的師父便是計恕。 計恕自一群醫官里步出來,徐徐來到師暄妍身旁,擠走了周垣適才的位置。 “太子妃,微臣為您請脈?!?/br> 鄭貴妃看剛才韓氏跳起來說了一句話,被圣人賜下掌摑,此刻打得臉高高腫脹,凸隆如丘,委實可怖,便壓下了心頭的話,專心致志地等計恕的結果。 不單圣人,就連她平日里有個頭疼腦熱的,也都是請的計恕來。 計恕的醫術,她勉強能信得過。 師暄妍看出了周垣分明已經查知自己并無孕脈,但她不明白周垣為何會替她做隱瞞。 眼看計恕又要為她診脈,師暄妍方才平復了少許的心臟又開始發憷。 指尖溢出一絲輕顫。 計恕也同周垣一樣,一搭上太子妃的脈象,立刻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子妃無孕。 如果他診斷無誤,那這就是一個欺君大謊。 若襄助欺君,便是從犯,一旦露餡,即便不株連九族,也要禍及妻小。 計恕也忐忑難安。 但他的醫術,是師父華叔景手把手地帶出來的,太子妃的孕脈,是師父親自請的。 師父留的脈案,難道會有誤? 不。 或許,他才是錯的那個。 是他火候不夠深,醫術還不到家,所以行醫四十多年,竟然連一個滑脈都能診斷不出。 錯的必然是他,絕無可能是師父。 計恕的后背心也滲出了一團熱汗,等圣人再一次問“如何”之時,他便也同周垣一樣,伏地頓首,尾調發顫地解釋:“太子妃確鑿有孕,已有……三個月,腹中皇嗣尚安?!?/br> 師暄妍微怔,難道連計醫官都看不出她的脈象根本就不是孕脈嗎? 鄭貴妃也是震驚。 臉已經腫得又紅又紫的韓氏,兩只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圓。 這些醫官一個個,都是尸位素餐,光拿俸祿不干事的么!酒囊飯袋也不過如此! 圣人點頭,目光瞟向鄭貴妃,語調寒漠:“貴妃還要說,太子妃身犯欺君,皇嗣有假么?” 鄭貴妃支吾道:“這……” 她實在難相信,這韓氏居然敢晃自己一槍,把她架到火堆上炙烤。 鄭貴妃兩眼恨毒,惡狠狠地剜向韓氏。 韓氏被左右內監摜在地上,身如爛泥似的,軟趴趴地貼著太極宮中冰涼的地板,再難爬起來。 她不相信診斷結果。 一定是,一定是師暄妍,早就已經買通了整個太醫院! 圣人業已看出了鄭貴妃的不甘心,這時他心情頗佳,一揮衣袖,道:“一個個來,都替太子妃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孕脈,朕這個皇祖父,究竟當得當不得?!?/br> 太醫們聽周垣與計恕說太子妃是孕脈,一個個心頭巨石放落,這時也歡天喜地自請上來,排著隊要借太子妃的脈象給陛下道賀。 結果一診一個汗如雨下,一診一個不吱聲。 這是什么脈啊。 這是子虛烏有脈,什么也沒有脈。 可周垣是太醫院的青年翹楚,計恕是太醫院的定海神針。 他倆看的是滑脈,這還能有錯? 而且,這脈案據說是老太醫華叔景留下的,華叔景是醫壇北斗,他老人家可是有著“在世華佗”之稱的宇內馳名的神醫。 他還能錯診了區區的一個滑脈? 誰也不敢挑戰權威,一眾太醫在搭上太子妃的脈搏之后,均在幾個眨眼之間,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但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紛紛如周垣和計恕一樣,以頭搶地,伏地叩首。 接著,再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地哆嗦著回復一句—— “是滑脈,太子妃有孕在身?!?/br> “太子妃的身孕已經足三月,漸穩妥了?!?/br> “圣人寬心,太子妃母子俱無虞?!?/br> 一聲聲落在耳中,刺著鄭貴妃的鼓膜。 她對此心如死灰,怨毒的目光穿過一排排拱伏無違的醫官背影,越向早已癱坐在地的韓秦桑。 韓氏兩眼翻白,在最后一個醫官開口之前,她歇斯底里地匍匐在地上,用盡全力往前爬,一邊爬,口中一邊喊道:“圣人,我有人證,我也有大夫,能證實師暄妍沒懷孕,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韓氏的大嗓門吵嚷得圣人耳朵疼,左右內監會意,將韓氏的兩條腿摁住,等她再也往前爬不動了,這兩人一人捉住她的一條腿,將人往后拖。 韓氏不肯放棄,兩只手掌用力地抓地,指甲在木板上留下幾道泛白的抓痕。 指甲變形,近乎劈裂,韓氏也根本感受不到痛。 她只知道,今日要是不把師暄妍告倒,她就完了! “堵住她的嘴。聒噪?!笔ト讼訍旱氐?。 韓氏的嘴便被一只大掌捂住了,任由她怎么嚶嚶嗚嗚,都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時,最后一名醫官有了結果,他撤回手指,對圣人高聲道:“臣聽得很仔細,太子妃沒有懷孕!” 諸醫官齊刷刷看向最后這名醫官。 不出所料,又是他。 全太醫院里最惹人嫌,沒有一人愿與之為伍的瘋子。 鄭貴妃眼睛倏然明亮,她掙扎起身,向圣人行禮:“圣人,太子妃這胎過于蹊蹺,太醫院醫官不知受何人所脅,齊齊扯謊造謠,謊稱太子妃懷有身孕,臣妾提議,不若請襄王府中的陳醫官來為太子妃看診?!?/br> 鄭貴妃只差把“這群蠢奴都是被太子唆使”幾個大字明晃晃地刻在臉上了。 圣人目不斜視,不予置評。 而師暄妍,手心也沁出了些微潮濕。 她本以為寧恪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