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36節
江晚芙輕點螓首:“本來是要灌的,不過師暄妍身子柔弱,當時胎兒還不穩固,打胎藥下去多半一尸兩命,她是得了陛下的恩赦回來的,還不知怎的,竟得了齊宣大長公主的青眼,當時師家的阿耶阿娘怕鬧大了,引起了陛下和長公主的主意,于是先把她送到別業居住,等身子調養好了,即刻就下胎?!?/br> 開國侯府一門清譽,全敗在師暄妍一人手里。 眼下開國侯猶如懸崖走索,是一絲風險都不敢冒的,只得先穩住師暄妍,要不聲不響地把孽種打掉了,自是最好。 韓氏也不想讓師暄妍連累了整個開國侯府,自己的女兒還要風風光光地從開國侯府嫁出去,若是把師暄妍那丑事廣而宣之,將來芙兒也會臭了名聲,再無人敢求娶了。 “那侯爺和夫人可曾說過,幾時把那她孽根禍胎給打了?真是!她要連累你嫁不得公府人家,我便和她拼了!” 江晚芙幽幽道:“許就是這兩日了,顧府醫回來說,已經穩妥了?!?/br> 鄭貴妃似乎也屬意師暄妍,眼下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擇日不如撞日。 江晚芙微垂眼睫,清透白嫩的小臉上蔓延紅暈,似明珠生輝。 “阿娘,女兒還不想嫁人?!?/br> 江拯聽不得此話:“渾說!女大當嫁,芙兒已經二八年華了,正當年歲,你還要蹉跎到幾時去?” 江晚芙的婚事,便是江拯的一塊心頭病,他如今來,就是來治病,只要師遠道給芙兒安置了前程,江拯也就藥到病除了。 可江晚芙滿心里只有春華臺上英姿勃發的少年男子,自離宮初見以后,心中再也容不得旁人…… 雕花槅扇外,晴絲垂線。 江晚芙把江家的父母安頓下來,便向江夫人復命。 她的眼眶漫暈著薄紅,鼻頭也哭得微微發紅,不勝怯弱。 江夫人曼聲道:“芙兒,教你這么多年也沒見父母,真個苦了你了?!?/br> 江晚芙微微搖首:“阿娘,能來到長安,與阿娘母女一場,也是芙兒的福分?!?/br> 江夫人輕點頭,帶江晚芙到一旁。 這時她才看到,江夫人這寢屋里精明強干的婆子濟濟一堂,個頂個的身材健碩、肥頭大耳,瞧著便知通身使不完的力氣,很不好招惹。 江晚芙眼眶之中的清淚唰地懸停在顫動的眼睫底下,她睜大眼。 江夫人握她手,幽幽道:“昨日鄭貴妃派人來問般般的信兒,我心里就覺得不大好,怕有了齊宣大長公主的牽線,鄭貴妃也覺著般般好,芙兒,實不相瞞,我這心里真個擔驚受怕?!?/br> 江晚芙柔聲安慰母親:“阿娘,我知道?!?/br> 江夫人唉嘆道:“般般若是能有芙兒你一半的出息和良善,也不至于……” 說到底,還要怪她這么多年疏忽了女兒,般般如今成這副模樣,也再難導回正途了,這個孩兒流掉以后,她后半生,也不用指望能嫁得一個什么如意郎君了,再留幾年,長安城中的冰人來說媒,也怕是瞞不住的。 所以江夫人心忖,就如了夫君的意,等這個孩子流掉了,再過得一年半載,等風頭過去,圣人不再惦記長安城當年被驅逐的那些嬰孩,就把師暄妍發落到京郊的田莊上,這輩子,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江晚芙也跟著眉眼蹙尖,聲調蘊著對江夫人感同身受的愁苦:“阿娘,我想為您分憂,只求阿娘莫再自苦,這并不是您和阿耶的過錯?!?/br> 江夫人淚光迷蒙里,露出贊許欣慰的笑容:“好啊,芙兒是個好孩子,我正要與你說?!?/br> “嗯?!?/br> 母女倆人向著南窗坐著,樹影柔綠婆娑,將將吐出新芽,點點如錢。 一絲絲柳影漫上抄手游廊,驚動了游廊底下金絲籠中通身如彩繪的畫眉鳥。 畫眉鳥活潑討喜的啁啾聲里,江晚芙聽到江夫人對自己說:“你阿耶把這事交給我了。打胎的事?!?/br> 這話讓江晚芙微微心驚,居然這么快便決定了? 她還以為,開國侯和江夫人對師暄妍會心存憐愛的,至少也該有所猶豫。 江夫人撫著心口:“芙兒,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對你姊姊般般,很是不忍,她變成這樣,我罪莫大焉。讓我親眼看著她孩兒流掉,看著她血淋淋地躺在我的面前,我實在是……芙兒?!?/br> 江夫人臉色蒼白,話說到這里,倏然攥住了江晚芙的柔荑,在江晚芙錯愕愣神、心跳急促之際,她道:“你替我去吧,這些婆子都給你使喚。湯藥也熬好了,你帶上,替我走一趟君子小筑?!?/br> 江晚芙的心頭巨震:“阿娘?” 可她說了要替江夫人分憂的,話已出口,便不好轉念一句話就悔改。 何況,她也想親眼看著師暄妍倒霉,原就是想跟著江夫人一道去的。 “好?!?/br> 江晚芙說得鄭重其事,猶如持旄節出使的忠臣。 “女兒一定不辱使命?!?/br> 江夫人心滿意足,安慰極了:“好。好孩子,阿娘把這些婆子就都交給你使喚了,要是你姊姊反抗,你一人對付不了,就讓這幾個婆子上前動手,阿娘……阿娘要是遇到你姊姊反抗,只怕是下不來手……” 江夫人說著菩薩心腸的話,干著殺人放火的事,著實虛偽,就連江晚芙也感到有幾分不適。 不過這也該師暄妍受著,她自甘下賤,與jian夫廝混不說,迄今仍死不悔改,一直護著那jian夫,不肯道出實情,也休怪她心狠手辣。 江晚芙要做的,是侯府的嫡娘子,這嫡娘子只能有一個。 也唯有成為嫡娘子,她心中肖想的男人,才會有正眼看她一眼的可能。 幾個忠心耿耿的婆子,已經蓄勢待發,只消一聲令下,即刻便簇擁上來。 江晚芙端上了灶房配好的打胎藥,一群人,用最低調的姿態,浩浩湯湯地乘上車往君子小筑去。 第32章 顧府醫自君子小筑, 隨同眾婆子離去之后,師暄妍便知曉, 那位平心靜氣的開國侯,與慈悲心腸的江夫人,必定就會遣人帶著墮胎藥來了。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暮色收攏最后一縷殘光,長安城眾坊市里傳來斷斷續續打更的聲音,車水馬龍的街衢,亮起了璀璨若霞的三千明燈。 當人潮聲伴隨洶涌的月光闖入寂寂的空巷,被春風篩得七零八落,瑣窗朱戶間, 但聽細碎窸窣聲響,自庭院里,能瞧得見遠處寒真坊極高的闕樓,映著緋紅萬丈的煙花。 煙火一簇簇升高、爆裂, 旋即星離雨散,化作黑夜中看不見的塵埃。 蟬鬢伺候著二娘子歇下后,便也回了自己寢屋。 這深夜漫長似無盡時, 師暄妍睜著眼, 眺望八仙桌上光焰如曙的燈燭, 并無一絲困意。 靜謐的夜晚, 被石子敲打窗欞的聲音劃破。 師暄妍起初并未當作一回事,只以為是屋檐下滾落重物,不留神撞在了回廊底下的欄桿。 直至, 又一聲, 石子砸擊窗欞, 短促清脆。 師暄妍終于坐了起來。 莫不是誰家頑皮的孩童? 可她在君子小筑里待了這么久,從來沒有見過什么小孩兒。 思忖間, 第三聲石子敲擊窗欞的聲音傳入耳膜,師暄妍終于忍無可忍。 她翻身下榻,披上搭在黃酸梨木祥云紋圈椅上的豆蔻色外衫,自八仙桌上取下了燈盞,防備地一步步朝軒窗挪了過去。 打起窗,男人扔石子的手指頓在了半空之中,被她不善的目光掃視的第一眼,便猛地收回了長指,背向了身后。 月華皎白,零星散入長身玉立的男人的發梢,猶如泛著淡淡銀光。 他的長目里閃過一促而逝的些微拘謹,被她凝眸盯著,不過兩個眨眼的功夫,男人的臉便沁出了一團可疑的薄紅。 “怎么是你?” 師暄妍怎么也沒想到,清傲如鶴的太子殿下,在這件事上竟不知羞地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 但沒法解釋,他怎會深更半夜,又突然出現在這里。 寧煙嶼將掌心那些自她家院墻外拾的還沒來得及扔完的石子,拋在了地上,雙手扶住她的床沿,探入半邊的身子入內。 師暄妍拎著燈盞隔在兩人之間,似劃下了一道銀河。 可那一抹蜜蠟色的燭光卻如鵲橋,照亮了兩張四目相對、各懷心事的面龐。 春夜里,微風習習,廊檐下六角紗燈,光焰葳蕤,照亮著紗罩上描畫的叢生的蘭草蟲豸紋。 寧煙嶼沒有再繼續向她掌中托著的燈盞湊近,便已感覺到那燈的溫度,猶如烈火般炙烤著他的臉,以至于太子殿下白皙俊容上的紅痕加深了許多。 他喚:“般般?!?/br> 師暄妍傲慢無禮地回:“何事?!?/br> 太子殿下難得顯出一二分的窘迫:“我進去說?” 再如何十拿九穩、揮斥方遒的男人,只要動了這一回心,便不可能再保持十分的理智。 寧煙嶼呢,認可自己虧欠了師暄妍,在面對對之懷有歉疚的女孩兒時,更加放不開手腳。 師暄妍沒有同意寧煙嶼進來,她手里的燈盞火焰撲扇了一下,一股清風撲到面額上,拂開了停在耳梢上的碎發。 不過眨眼之間,那個不請自來的男人,便已經到了她的面前。 師暄妍被鬼魅般的影子嚇著了,受了驚,掌心一松,那燈盞朝外輕翻,往下要墜地。 那燈盞里混著桐油,落下的方向,正是她柔軟的棉線穿綴的鞋面,寧煙嶼眼疾手快地攬住了少女柔韌的纖腰,穩她在窗臺上,右臂伴隨探海的身姿往地下一抄,輕松地便接下了下落的燈盞。 只不過濺出了幾滴燈油之后,那燈盞便重新回到了男人手中,他拿起銅燈,往窗臺上輕放。 “般般?!边@回寧煙嶼喚她,口吻多了一絲憂急,恐她受了傷。 師暄妍毫發無損,但厭惡他的親近,正要走開,手上卻霍地傳來干燥溫熱的觸覺,被一雙更大的掌心裹住了,抵在綠紗窗下。 燭火映亮了男人的瞳仁,他一錯不錯,懷著憂心,靜靜地打量她,看她可有受傷。 男子玉冠溫沉,身著玄青色蟒紋圓領袍,袍子上系著七事俱全的蹀躞帶,掐出窄瘦的勁腰,更襯他的巍峨挺拔,肅肅如松。 “我未曾受傷,”少女的嗓音一如既往冷靜,含著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覺的諷刺,“殿下可以松開了么?” 寧煙嶼這兩日思她,思得幾乎入骨,半夜做夢也夢到她,她在夢里語調冰冷地對他說:“寧恪。我恨你,你和江拯一樣,無恥下賤?!?/br> 無論睡夢中,亦或是醒來,腦中那道纖柔楚楚、麗如芙蕖的身影,卻揮之不去。 這或許,便是他人常說的,入骨相思。 就連寧恪自己也不知,他對師暄妍的惦記和在意,怎會猶如原野上不知何人放的一把火,初看時星星點點,不加留意,再看時已是火浪滔天,呈了燎原之態。 “般般,你莫用這種語氣說話?!?/br> 寧煙嶼傾身而下,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將視線低下來,便壓她在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