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10節
不待寧煙嶼詢問—— 自然,這個對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開不了竅的兒子,是不可能問的。 但寧煙嶼的腦中,卻說不上緣故,掠過在師暄妍那處見過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陣堵悶。 太子果然沒有問。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宮,不熟悉長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會,便說讓她自己去cao辦,她接著又說,齊宣大長公主來說合了,定了人選?!?/br> 寧煙嶼的喉頭肌rou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顫,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誰?!?/br>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絲驚異。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怎會脫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這個兒子心思藏匿得深,輕易不可窺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實道:“長公主為老二相中的人選,是開國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當年被送出長安的女嬰?!?/br> 說到這里,圣人心下幾分餒意。 被這兒子攪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幾個嬰孩,連同封墨在內,便總是愧怍難安,總想著,再多賜下些撫金,補償那幾個兒女。 說來,那幾個郎子女娘,都不過與老二差不多的年紀,老二迄今還懵懵懂懂著呢,他們也實屬無辜。 寧煙嶼聽到“開國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驟停。 清潤的墨香自宣紙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卻似無察覺:“無論大長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亂墜,夸她盛顏仙姿、名門之儀,鄭貴妃都定是不滿的,何況師家二娘子的年紀,比老二還長一歲,鄭貴妃想先迎她為襄王側妃?!?/br> 襄王,側妃。 寧煙嶼的喉舌無聲地卷過這四個字,薄唇起了一絲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無論鄭貴妃把算盤撥得多響,老大這里還沒著落呢,婚姻大事,長幼有序,豈可越過太子,先讓襄王定親,就是側妃,圣人也難應許,故而只是搪塞回應,先把太子叫過來,問過他的心意。 在長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書六聘,把人娶回來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萬愿。 這點自信圣人還是有的。 怕只怕這鋸嘴葫蘆不開竅,一句話說來,又不言語了。 圣人無奈,只得迂回試探道:“你覺著,這門親事如何?” 寧煙嶼口吻淡漠:“不好?!?/br> 圣人笑道:“朕也覺著不好,這師家二娘子,是名門之女,只是,她自幼養在宮外人家,又能有幾分名門之儀,朕那位最好張羅婚事姻緣的長姊,對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鄭貴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開始,便拒了這婚事?!?/br> 談及此處,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漸剝落,色澤轉涼。 “至于后來,為何又應許,太子,你可知曉?” 寧煙嶼頷首。 師家以軍功起家,師暄妍的嫡兄,現如今出任淮北節度觀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親維系兩家關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聲勢。 襄王雖無意于問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繼續批復奏折,問了一聲:“此次及冠禮,朕把全長安的名門毓秀都請來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寧煙嶼知曉,只要自己說一個“師”字,無論她目下是否正與襄王議親,是正妃或是側室,阿耶都能同意那個女子嫁給他,賜下婚事。 可那個女子,何嘗有心。 狡猾善賴,出爾反爾,工于偽裝。 寧煙嶼長睫微抬,輕笑,緩緩搖首。 “沒有?!?/br> * 月光照徹華林,青帳外,篝火燃盡,唯余檐角幾盞風燈搖曳。 華叔景去后多時,師暄妍方終于從帳內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遲疑、踉蹌,臉色蒼白,雖疼痛已消,但看起來,像是皮rou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卻鉆人心髓,櫻唇微微顫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靜訓瞧了她的模樣一時不大敢靠近前,但還記得殿下的囑咐,雙手捧著如意鎖,向前道:“娘子,這是郎君托我轉交你之物?!?/br> 少女垂眸看來,男人的掌心躺著一枚已經褪了華光的金質如意鎖,那鎖上還刻著“春祺夏安,秋綏冬禧”八個字。 當年她剛剛出生,尚且處于襁褓中時,她的父母,也是愛過她的吧。 這枚如意鎖,還有她的乳名“般般”……開頭一切,總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兒躺在母親的臂彎里,眼底定滿是憧憬。 那時她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長大,母親那般慈愛溫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給予了別人的孩子。 師暄妍自崔靜訓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鎖。 這東西,是她自小便帶在身邊的,如珍如寶,一刻也不敢取下來,追隨著她一路從長安馳往洛陽。 但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已經漸漸,不再把這個再普通不過的物件當個寶了,就連它何時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師暄妍指尖微緊,向崔靜訓福了福身:“多謝。也謝封郎君?!?/br> 崔靜訓一怔:封郎君? 但頃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時有促狹捉弄旁人之好,這定是什么新鮮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戲,教他下不來臺。 崔靜訓翩翩地還禮:“娘子,可要在下遣人護送回雅望閣?” 師暄妍攥緊了那枚如意鎖。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個風姿高華、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連還這物件,也是讓他人代為轉交,是想同她前塵兩清、不復相見之意。 這是她應得的。 她本就是個壞女孩兒。 何況—— 師暄妍抓緊如意鎖,將它揣在胸口,本該熏暖之處卻是森然寒涼之意。 既然要壞,便壞得徹底些吧! 師暄妍沒有讓崔靜訓派人護送,此處距離雅望閣也已不遠,她辭謝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時還未到子時,離宮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無憂,崔靜訓便不曾強拂她心意。 師暄妍至子時正刻回到雅望閣,長廊下的燈火明滅,春意寒涼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著單薄的雙臂,慢慢、慢慢,消無聲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諸人,沒有絲毫動靜,安靜得有些過分。 師暄妍抬眸,忽見蟬鬢捧著一只湯婆子,猶如鬼魅般閃現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發著抖。 蟬鬢將湯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語調頗為冷淡:“娘子上何處去了?” 面對責問,師暄妍咬住了朱唇,隱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聲問道:“母親睡了么?我有話對她說?!?/br> 蟬鬢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誤入獵場,被流矢所傷,受驚過度,夫人正陪江娘子?!?/br> 今日,那兩個突然沖將出來,攔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來林中長箭飛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無對證了。 那兩人后來并未回去對江晚芙復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動靜來,吸引侯府諸人的目光,順道將自己摘清,倘或師暄妍告發,沒有確鑿證據,無人會相信。 就算有確鑿證據又如何。 比起她,開國侯與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盡頭花樹搖曳,在月華籠絡下,宛如枝頭覆蓋著晶瑩薄雪。 師暄妍抱住湯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說吧?!?/br> 蟬鬢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跡,這段時間以來,蟬鬢對此無時或忘。 但就她所觀,二娘子性格怯弱,就連下人欺凌到頭上她都能寬仁,不大像家主說的“暗懷籌謀”,除卻近來于離宮之中形跡鬼祟以外,蟬鬢沒有覺出任何異常舉動。 但二娘子幾回漏夜歸來,不知是見了誰,昨夜里,更是繡履都丟失了一只,衣衫褶皺,頗有些困窘之意。 蟬鬢將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繼續盯著。 今日,家主正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傷一事分心,想必誰也無暇顧及這位二娘子,蟬鬢也不想前去打攪。 “娘子,夜色已深,請回寢房沐浴更衣?!?/br> 師暄妍看上去仍是溫和無害,寬宥,善解人意的纖弱姿態,微微笑著,榴唇下貝齒輕綻:“好啊?!?/br> 江晚芙傷了。 沒人再會關心,師暄妍為何這么晚歸來。 太子冠禮結束了,各方賓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車馬。 天色放晴,馬車穿行在直道間,兩側樹木蓊翠,透過林葉,日影的花紋自華蓋上閃轉騰挪,變化萬端。 師暄妍與江夫人、江晚芙共處一駕馬車。 江晚芙傷在右臂上,用繃帶纏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來,在顛簸的車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憊地輕輕托著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臉頰微紅,與江夫人靠在一處,望向對面,沉默地撥弄著如意鎖的師暄妍。 江夫人也聽得了一串鈴鐺輕細的響聲,看向師暄妍掌中的如意鎖:“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從未見過?!?/br> 師暄妍撥弄如意鎖的動作一停。 原來,他們早已不記得了。 她柔婉含笑,將青絲撥過耳后:“無甚,只是一個老物罷了?!?/br> 說完便將如意鎖收好,藏回了腰間的竹青色纏枝葡萄紋香囊。 其實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讓人把這塊如意鎖還給她,連她都已想不起來,幼年在江家受盡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寶貝這塊金鎖的。 這是父母愛她的明證,仿佛只要抱著這塊寶貝,他們遲早回來看她,接她離開的。 可后來,江晚芙去了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