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4節
師暄妍放下了漆盤上的玉佩。 仆婦笑容和藹,來到師暄妍身旁,握住了她的腕骨:“大長公主道,侯府家的二娘子仙姿玉顏,不愧是嫡女,不失教養和風范,昨日里走來時,釵不搖,步不晃,舉止得宜,進退有度,這樣的女子,更配得襄王?!?/br> 襄王? 大長公主竟是要為襄王殿下做媒! 圣人膝下不過二子,太子是元后所出,襄王則是貴妃所出。 江晚芙絞緊了手中那支僭越得來的宮花,頰上端莊得體的笑容如青瓷微瑕,裂出了一道細紋。 江夫人也吃驚,瞥眼女兒般般,實難置信:“大長公主,果真沒有挑錯?” 仆婦臉上飛來一朵陰云,聲音含了不快:“長公主還能看錯了人不成?” 俗語說,宰相門前四品官,這仆婦雖不過一個下人,卻是齊宣大長公主的親信,便是江夫人,也不得不收斂形容,保持客氣。 江夫人轉頭安慰江晚芙。 仆婦語調轉和,問向師暄妍:“二娘子,大長公主托老婆子來問你一聲,她的這些還禮,你挑好了么?一會兒太子殿下便要行冠禮了,長公主托老婆子帶您過去?!?/br> 仆婦言下有意,便是稍后帶她到太子冠禮上,讓她在齊宣大長公主身邊,得與襄王見一面。 師暄妍也不曾想到齊宣大長公主竟相中了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失望妒忌著,輕咬銀牙,實在想不透自己哪里不如這個鄉下長大的野娘子。 師暄妍婉婉柔弱地垂眸。 “嬤嬤,我還是想要那支宮花?!?/br> 第3章 江晚芙睨了一眼有意為師暄妍撐腰的婆子,齊宣大長公主身邊的近人,用一種蹙額的、含了三分鄙薄之意的目光回敬而來。 張氏在斥責她的不知尊卑。 師暄妍即便曾經養在洛陽,但如今圣人降下罪己詔,她回來了,這侯府嫡女的位份,便仍舊是她師暄妍的。 其實江晚芙也心知肚明。 可這許多年來,都是她侍奉在姑母身邊,承歡膝下,無不恭順柔媚,姑母對她也視若己出,自她來了開國侯府,姑母和姑丈便再未念及師暄妍,她與侯府上下打成一片,叔嬸伯娘還有那些表兄弟姊妹們,都認了她為親。 她苦心經營了九年,難道僅因為師暄妍一朝回來,便要拱手相讓。 江晚芙挪到了師暄妍邊上,手心里攥著的宮花,被她下定了決心之后,隨手一把拋在盤上,大度得體地微一斂衽。 “姊姊想要,就是姊姊的。姊姊是有福氣的人,能得到大長公主如此賞識?!?/br> 仆婦張氏身姿不動,只對江夫人道了一聲:“還禮已贈到,還請諸位夫人娘子盡快更衣,太子殿下的冠禮即將開始了?!?/br> 太子寧恪是元后所出,當年元后產子之后,虛弱難治,太子不及足歲,便撒手人寰,圣人把元后留下來的孩子視若珍寶,此次及冠禮上,不但有當世大儒、一代詞宗,更有車騎走馬、英雄狩鹿。 開國侯府在邀請之列,不敢有分毫怠慢。 江夫人回話道:“稍后便來?!?/br> 師暄妍的指尖搭在了那朵宮花上,雪膩如酥的肌膚自錦枝團花紋云袖下探出,骨節勻亭,宛若玉筍。 粉霧絹綃的花束,與玉質皓腕相映。 眼見著那朵宮花讓師暄妍拿作了掌中之物,江晚芙暗懷不忿。 但眉眼間到底是柔順的,只是,像受了幾分委屈。 恰逢此時,開國侯自外而歸,年輕時也算是武將的開國侯,身板軒昂壯闊,紫棠色錦衣籠罩之下,透著一股不怒而威的家主氣勢。 江晚芙上前相迎,青嫩的,還透著一團未脫稚氣的銀盤面頰上,掛著淡淡哀愁:“姑丈,您回了?!?/br> 開國侯師遠道環顧廳堂上,看到郭顯家的手中拿來的物事,眉目籠起沉凝之色。 江夫人了解丈夫,最擅長看他眼色,上前道:“侯爺,這是怎了?” 師遠道垂下衣袍,神情怫然:“適才我自太子詹事那兒吃了兩盞酒,他向我打聽家中,問及芙兒?!?/br> 說到自己,江晚芙胸脯撲撲地跳,似油星子亂濺,慌神間抬眸。 江夫人忙不迭道:“侯爺怎生回的?” 師遠道看一眼江晚芙,像是安撫:“放心,我自是滿口回絕,芙兒年歲尚小,不急著婚配,何況她自幼養在我江家,是我江家女兒,他要拿我家的女兒配他那庶子,是斷然配不得。芙兒的婚事,我替你記在心上,定是會仔細籌謀?!?/br> 開國侯這話,便是一顆定心丸,江夫人吃一半,江晚芙吃一半,兩人的心都安回了肚里。 唯獨師暄妍,長長的睫羽垂覆,明麗得含了些許嫵媚之意的美眸安靜地壓著,仿佛聽不到他們一家人的談話。 江夫人上前挽住丈夫臂膀,帶他往里間去,邊走邊道:“太子冠禮的時辰要到了,侯爺先更衣去。對了,今日齊宣大長公主派人透露,說是相中了般般,像是要替般般與襄王殿下做媒?!?/br> 師遠道頓步,回頭看一眼乖巧安謐、未發一言的師暄妍,若有所思。 這女娘養在外頭多年,聽江家人來信說,師暄妍是個偏激不饒人的性子,她回府后卻步步為營、處處謹慎,如此藏鋒內斂,多半是心懷籌算。 “齊大非偶?!睅熯h道只留了一句。 江晚芙傍著姑母與姑丈,離開了花廳。 師暄妍放下那支宮花,郭顯家的似乎要說兩句話,她眸光微閃,玉指轉而去,拿了那枚雨露玉符:“嬤嬤,般般身上不適,稍后便不去赴宴了?!?/br> 郭顯家的聽出了意思,家主說“齊大非偶”,便是不樂見二娘子與襄王殿下的事,二娘子謙恭柔弱,不敢拂逆父親心意,便自請退下,這正是她的謹慎體貼。 只是二娘子回家也有多日了,性子淡淡的,不爭不搶,侯府上下也與她不太熱絡,家主與夫人偏心自小養大的江娘子,固然是在情理之中,可這二娘子瞧著,卻甚是可憐。 “婆子省得了,一會同夫人說。二娘子在雅望閣好生歇著,殿下冠禮上熱鬧嘈雜,就是侯府也未必顧得全收尾,娘子不去,也不打緊?!?/br> 一夜雨過,晴光泛瀲。 初春的空氣里糅合芳草與泥土的氣息,乍暖生香。 靠軒窗而臥的師暄妍,把玩著掌中瑩透白皙的垂露玉佩。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最后還是拿了這塊玉符,興許是在那個男人的腰間見過,知曉他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上乘貨色。 她從小就養在江家,沒見過喧囂紅塵,沒熏陶過公侯府門的簪纓貴氣,肯定不如他有眼力了。 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有幾分不想,這個和他扯上了一絲半縷關系的玉佩,最終落入江晚芙手里磋磨。 “你是誰?;亻L安了么?!?/br> 出神間,師暄妍輕喃道。 她一個字也沒留下便跑了,不知后來他是否生氣了。那男人生氣起來有些可怖,不用像侯府家主似的請什么家法,打斷幾根藤條,單單是一記眼神、一句冷語,便讓人觳觫。 她在他身邊伺候著時,可領教過多回了。 日影逐漸地蓋過西屋后頭的梨樹,斑駁的綠意搖綴下來,為軒窗畫上了幾許早來的春色。 池南煙柳褪下霧衣,自春日妝奩里拈來金粉,抹出一段段細而均勻的青黛眉彎。 蟬鬢換捂手的湯婆子去了,怎么叫也不應。 也許是都偷偷去瞧太子及冠的熱鬧了,沒同她說一聲兒。 雨后新曬的泥,踩上去用松軟如糕的感覺,走幾步,繡鞋沿邊兒便是一圈穿綴了尖尖草芽的春泥。 春風推動暮煙,漫步來到離宮花草幽徑。 太子的冠禮已經結束了幾個時辰了,算起來,開國侯府眾人也應是酒酣飯飽乘興而歸,只是這么幾個時辰過去了,也無一人,過問師暄妍一聲。 她吃了一點牡丹酥,出來散步,只見此時華燈已上,六角宮燈絹紗上繡著芊芊蘭草,蟲豸乳鴨栩栩如生,樹梢掛罥的輕紗隨著晚風搖蕩,水池照燈,斑斕生輝。 衣衫華麗、高鬢聳髻的婦人男子相與而行,女郎們在身后頭嬉鬧,有玩樗蒲、六博棋的,也有的分曹射覆、捶丸走馬,欲在暮色徹底來臨前,逞盡興致。 連片的撫琴奏樂的雅音,與笑聲混合著,回蕩在湖畔。 師暄妍的耳中也聽到了有人交談的聲音,自湖畔蜿蜒的假山后傳出。 “齊宣大長公主適才去了鄭貴妃那處,不知鄭貴妃同大長公主說了什么,很是下了大長公主面子,齊宣大長公主出來時,臉色顯然不虞?!?/br> “聽說,鄭貴妃瞧不上大長公主物色的襄王妃,駁斥了大長公主,才惹得長公主不快?!?/br> 師暄妍腳步微定。 那假山之后戲謔的笑音由遠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誰,鄭貴妃這般相不上,竟也不顧大長公主是圣人的長姊了。大長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誰知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兒觸了霉頭,眼下又……” 一片笑聲宛若銀鈴起伏。 她們談論的那人,無疑是師暄妍。 她雖出身侯府,但終究不過是一外人,沒得到他們開國侯府半分的教養,自是教鄭貴妃看不過眼。她也從未想過能與襄王有何良緣,以她如今的處境,說句捉襟見肘不為過。 原以為回了長安會好些。 也只是以為罷了。 師暄妍眉眼輕彎,神色平和溫雅,姿態輕盈地如一陣穿堂春風掠過假山旁高聳的垂柳,徑直踅入無人幽徑。 終于是將那些聒噪的聲音拋在了耳后。 四周悄然闃寂,草葉茸茸間倏地揚起一雙灰撲撲的耳朵,四處張望的眼睛一下露出來,原來是一只小巧玲瓏的野兔。 離宮建在長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圍環繞著終年翠綠的密林,出沒一只兩只野兔、狐貍,也實屬正常。 但這還算是意外之喜,師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羅網,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驚嚇,倉皇蹦起,師暄妍將它抵入草叢,阻礙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視著這只灰蒙蒙的兔子,正當她準備來個甕中捉鱉之際,纖瘦的魔爪已經探向了兔子。 卻是嗖的一箭。 不知從何處發來,箭鏃刺穿被駘蕩春風吹拂得蕩漾的葉尖,正中野兔后背。 箭頭扎進rou里,血沫濺開來,染了師暄妍一手。 少女溫柔使壞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雙目僵滯。 腥熱的兔血斑斑地沿著皮膚滴落,被箭鏃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葉間,霎時不動,已經失去了生命。 聽說太子冠禮上圣人安排了狩獵之戲,卻不曾想有人打獵竟打到了荒僻蕭疏的此處。 師暄妍抬眸望去。 其時已是黃昏。蕭條的葉徑埋入荒林,躁鴉點點,繞樹啼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