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2節
據說,她當年被送往舅舅家時,還來不及起名字。 唯獨得了一個乳名,寄托了那時父母對她全部的期待與愛—— 眉目口齒,般般入畫。 師暄妍回應一聲:“多謝母親?!?/br> 便進退得宜地落入旁側座椅。 姊姊來了,江晚芙難為情地從江夫人懷中起身,向前來也問了一聲安,彼此算是見過。 客氣,但疏離。 江夫人讓人將適才齊宣大長公主差人送來的禮物拿給師暄妍挑。 一旁,郭顯家的拿了一張櫻桃木漆繪拖盆來,里頭盛的是什么,師暄妍尚未看上一眼。 不過肆意瞥去,江晚芙的指尖挾著一朵色澤艷麗、足有粉拳大小,既精細、又別致的海棠醉臥春叢式樣的宮花,視線稍稍一定。 江晚芙把那宮花夾在玉指間,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往蓬松靈巧的凌云髻上簪戴。 江夫人見狀,和緩地對師暄妍微笑:“你meimei她天生愛美,適才大長公主差人來還禮,我見你不在,只好讓她先挑了。那朵宮花過于華艷,也不是般般喜愛的,就讓了你meimei也無妨?!?/br> 江晚芙美目顧盼,輕薄華美的裙衫沿著椅足松松垂落,宮花在指下旋轉間,嬌艷的雙瞳閃出一絲晦而難見的得意。 師暄妍秀目輕挑,并未再去挑郭顯家的送來的禮物,而是望住了江晚芙。 “母親?!?/br> 柔嬈的嗓音自唇齒下緩緩溢出。 “般般就想要那支宮花?!?/br> 江晚芙指尖下旋轉宮花的長指一頓,略帶幾分錯愕地抬眸望來。 然而師暄妍的眼神太過平定,也太過理所當然,正如她是侯府嫡女,怎好越過她,便先予了江晚芙方便。 這事倘若師暄妍不依不饒咬住不放,江晚芙是不占理的,她因此不敢與師暄妍直接對視,便又看向了身旁的江夫人。 眸光脆弱,櫻唇輕蹙,似嬌嗔般,實在惹人憐愛。 江夫人也未能料到,自回府以后,一向不爭不搶,性子澹然超脫的女兒般般,會突然與江晚芙爭搶起來。 只不過是一支宮花罷了,就算是齊宣大長公主所贈,是宮中之物,在開國侯府,也不算是稀罕物件,她先予了江晚芙,師暄妍再來要,便是對母親也不恭敬了。 江夫人蹙額道:“般般,那宮花你meimei拿了,你再挑別的?!?/br> 話音落下,得了勢的江晚芙,眼神不再煙雨迷離、脆弱堪憐,對師暄妍,又增了幾分不遜。 師暄妍與江晚芙共同在舅舅家長到八歲,那時候,江晚芙已經很能排擠師暄妍,仗著是家中正主,得了舅舅和舅母的寵溺,對她誣陷、霸凌,各種刁難。 后來舅舅和舅母做主,將她送往長安侯府寄養,師暄妍曾想,等表妹入了京城,入了侯府,也能知道那種寄人籬下的艱酸滋味。 如此思來,竟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對這個表妹的怨憎,也沒那么深了。 可師暄妍想錯了,大錯特錯。 師暄妍淡淡一笑,終于轉眸向郭顯家的送來的那一排還禮。 長而如玉的細指,一寸寸摩挲過櫻桃木盤上各種精致貴重的禮物。 直至,指尖停頓在一塊白皙勻凈、光澤瑩潤的玉佩上,狠狠一顫。 那玉打磨得不多,形狀渾圓飽滿,如雨露狀,顏色白膩,是上好的羊脂玉,觸手生溫。 師暄妍撫觸到這塊玉石的一瞬,若銀光驟閃,忽地仿佛看見了一雙清冷狹長的眸。 那雙瞳眸,漆黑,幽邃。 似極寒之地的湖泊,又似蘊著昆侖絕頂終年不化的積雪。 束著精瘦蜂腰的蹀躞帶上,永遠掛著一條素樸的蘭苕色絲絳,便綴著這樣姣好無暇的玉佩。 身上忽起了寒意,師暄妍難自禁地哆嗦。 他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頜,帶著危險意味的呼吸一點點逼近、侵襲而來。 鳳眸斜睨,對她說:“跟小娘子說過,敢跑,會被我打斷腿的,還跑么?” 第2章 宣景十七年冬,是師暄妍此生最叛逆的一回。 她不堪其辱,從舅舅家中逃脫,妄圖回到長安。 她本以為,自表妹離開洛陽,入長安侍奉父母以后,自己在江家的境況能好些。 可她錯得離譜。 江夫人似乎得到了失女的寬慰,填補上了心中那一塊窟窿,從前斷斷續續往江家送一些錢和用物,在表妹抵達侯府的三個月后,慢慢地斷了。 沒有了侯府的接濟,江家的日子開始變得緊縮,舅母好面如命,不肯承認家中的拮據,自己照舊穿金掛銀,對師暄妍的憎惡刻薄,也與日俱增。 他們嫌棄她,從一生下來沖撞了貴人,侯府把她送到江家以后,也逐漸淡忘了這么個女兒,她如今在江家不能創造什么財富,還要添一雙筷子,看圣上之意,此生也是回不去長安。 師暄妍在江家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后來,已是與舅母使喚的仆從沒有兩樣。 舅舅與舅母還合議,不如將她早早嫁人。 他們開始請示開國侯府,愿意為已經年滿十六的娘子尋覓一個得心的夫婿。 他們選定的夫婿,則是洛陽太守家那個總是斗雞走狗、賭博斗狠、狎玩妓子,已經有了幾房妾室的兒子。 有侯府的門匾抬著,嫁進去,若做不得妻,做一個妾總是夠得上。 師暄妍隔了一扇支摘窗,不巧得知他們二人心思以后,她坐立不安地哭了一夜。 她逃出了江家,在江府上下為遠在長安的江晚芙慶祝生辰的那一日。 可從小,便如一只鎖入金絲籠中沒見過世面的錦雀的師暄妍,離開江家,沒有任何獨立能力。 去年的冬日極寒,雨勢滂沱,垂落千絲萬絲。 她悶頭地闖,跌跌撞撞間,叩開了一扇禁閉的門。 雨聲如瀑,澆落著天地間一切,空氣都是冰冷黏滯的。 女孩子撞入一座世外桃源,自那潺潺雨簾之中,“折葵別院”四字清醒明目。 蘇醒時,一個模樣玲瓏周正的侍女,輕輕地拍打著師暄妍的臉龐。 是她將她喚醒的,并為她送了參湯:“娘子,你昏倒在別院門口,我湊巧經過?!?/br> 師暄妍垂著鴉睫,烏潤的瞳眸中濕氣溟濛。 侍女用干燥的熱毛巾,裹住她的烏發,一綹綹為她擦拭干凈。 她滿含愁緒:“娘子,你醒了,還需盡快離去,我家主人不大喜近生人,你若是被他撞見,我也只怕要遭罰了?!?/br> 床榻上的師暄妍,眼角泛著紅意,纖長的羽睫微微上揚,露出一雙波光瀲滟的美目,宛如明珠生暈的肌膚,透著白瓷的溫潤光澤,七八分的柔弱之中調和了二三分的艷,實在是脫塵絕俗。 密雨潺潺,剮擦過黑夜里發亮的瓦檐。 落入耳中是一片躁郁憋悶之意。 師暄妍驀然深處袖口中纖細若柳的皓臂,哀求似的握住了侍女的手。 “求你……” * 師暄妍捧著一碟金鈴炙和一碗冷蟾兒羹,穿過廊腰外密稠的雨線,謹慎、忐忑地步入燈火熠熠的書房。 屋內燃著細細瘦瘦的燈光,支摘窗外的白梅枝條交疏,暗影畫帷簾。 燭花被風挑撥,輕一動,從那團銀色皎皎的光暈里,師暄妍微微仰目,窺見他端凝肅穆、如淵渟岳峙的身影。 師暄妍從未見過那般清雋貌美的男子,身姿挺如青松,氣息華如春蘭。燈火幢幢間,他撫卷的長指停在書案前,長目微斂,透出一點冷峻的味道。 師暄妍呼吸哽住,艱難地邁步入書房,將宵食放下。 但身前的女子一直未再退去,顯然驚動了他。 男人自書卷后抬眸,看到她窈窕柔韌的身影,如一株春草,可憐而堅強地立在燈燭光里。 雖然極美,但陌生的容顏,讓男人眉頭微皺。 “何人?” 師暄妍生平第一次,膽大地跪在了男人的身前。 “民女求郎君救命?!?/br> 顫巍巍的小手,主動伸向了他的下裳。 用一種卑微的姿勢,抓住了他下裳衣擺上的銀絲海水紋,渴求著他的援助。 聽他的侍女說,他是長安人士。 再多的,那侍女便不肯說了。 可師暄妍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她做夢都想回長安,她想看一看,那本該是她故鄉的大澧都城,該是何等風物,何等繁華,她想看一看,那本該是她家的開國侯府,她的父母模樣,還有她家族中的親眷。 她想問一問,他們真的不記得,那個被送出長安,已經十六年多的女兒了么。 光影疏落,六角蓮莖銅盞上的燈焰閃了閃,周遭黮漶。 男人略皺眉梢:“你讓我救命?何人欺你,一五一十說來?!?/br> 這個女子雖然陌生,但柔如無骨,料定并非險惡,男人并不曾拒絕,只是不著痕跡將她扯住自己衣袍的手拂開。 他起身,放落了掌中的書卷。 在她腰間的蹀躞上,系著一枚被燭光籠上了蜜蠟的剔透白玉,玉質上乘,形如雨露。 師暄妍便道,自己本是長安人士,家道中落,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只得向舅舅家投親,誰知反遭虐待,她想回長安,若是郎君可以搭載一程,感激不盡。 師暄妍盡力表現得無辜可憐,將那半真半假的話,說得有十分的真切,可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卻覷見男人眉眼鋒利,透著審視與思量,顯然并非全信。 “你姓什么?長安諸貴,我倒認識不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