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師有六十了，白大褂里面圓領毛衣，毛衣里面白襯衫，很規正的一個人，說：“瘦了不少啊?！?/br>
    “哦?！狈阶R攸笑了笑，“救援嘛，吃喝都是隨便對付?！?/br>
    “我那袋子里有幾個巧克力派，你回頭帶上吧?！?/br>
    “噯好?！狈阶R攸繼續脫外套，然后去拿窄柜上顧老師的枕頭和毯子。他剛躺下，準備把隔離簾拉上的時候，看了眼顧老師坐在那兒的背影。

    起了毛邊的木頭椅子，直溜溜的靠背看上去并不舒服。方識攸剛躺下又坐了起來，他把枕頭遞給他爸：“您墊著腰吧，我枕著我外套就行?！?/br>
    “嗯？”顧老師扭頭，“用不著，沒事?！?/br>
    方識攸沒糾結，左右自己也就瞇瞪一下，枕著又躺回去了。顧老師今天沒放號，他值夜班，這會兒正在看手術病人的報告單。

    方識攸躺下后一時半刻睡不著，他看著診室的天花板，這兒后面空間很小，床沿幾乎就挨著隔離簾。他又掀開了一點，說：“爸?！?/br>
    “嗯?！鳖櫪蠋煕]回頭。

    方識攸舔了下嘴唇，說：“那個，跟您說個事兒，我談戀愛了?！?/br>
    顧老師這會兒處于專注狀態，這父子倆一樣，認真的時候會有點封閉，此時就是，顧老師嘴上嗯著，其實腦子沒在聽。

    而這些天，顧老師的大姐，方識攸的大姑想要給顧老師介紹老伴兒。所以方識攸說他戀愛了，顧老師乍一聽，理解成“您要談戀愛了”。

    顧老師眉頭一緊，眼鏡戴上，一推，肅聲道：“我談什么戀愛我，我再干幾年退休了我跟你姑父去積水潭釣魚了?！?/br>
    “……”方識攸知道他聽岔了。他講這事兒的時候是有點沖動的，他不知道顧老師對這方面有多少接受度。

    而顧老師聽岔了，給了他一個轉圜的余地，這話題就可以這么過去了。

    但方識攸停頓了片刻，清清嗓子，又說了一遍：“是我，我戀愛了，不是勸您找一個?！?/br>
    “?！鳖櫪蠋熾娔X里在看一個會診單，聽了之后，連著椅子一起轉了過來。

    眼鏡又摘了，盯著他兒子：“你??？”

    “啊?！狈阶R攸不敢看他爸，看著天花板，“是我?！?/br>
    方識攸幾乎可以篤定，他爸聽見這話的第一反應是回想一下自己今年幾歲了。果然，顧老師沉默了一會兒后，才說：“哦，你這個歲數也確實能談一個了，好好談吧?！?/br>
    “噯，好，我睡會兒?！狈阶R攸說。

    顧老師伸手把隔離簾拉上了，接著喝了口茶壓壓驚。對父輩而言，孩子的每個成長階段是有信號的。上學了，上大學了，成年了，大學畢業了，這是學生時代結束的信號。緊接著的是孩子戀愛結婚了，這是孩子單身時代結束的信號。

    最后一個成長信號，就是孩子的孩子出生了。

    顧老師目前在經歷第二個成長階段，顯然，這位單身父親有點手足無措。他先暫停了會診單，因為這個住院病人出去吃飯了。

    然后顧老師又推了推眼鏡，在微信上打開他大姐的聊天框，問她北京現在比較好的中小學的學區在哪兒房價怎樣。

    ——那可不嗎，戀愛了下一步就要結婚，結了婚可不得趕緊備著學區房。

    有點笨拙的顧老師編輯了這么一段話給他大姐：這年頭北京好學區的房子得什么價??？

    他大姐懵了：你有啦？

    方識攸睡前給許老師報備了一下，許老師回了他一個zzz的睡覺表情，并說睡個好覺。

    然后他就真的睡了個好覺，非常高質量的三個半小時的睡眠，在一個又窄又硬的床上。戀愛這事兒確實夠神奇，感覺做什么都舒服，看什么都順眼。

    后邊一個禮拜，兩個人見不著面。

    方大夫義診，許老師上課。這個星期全靠微信和電話，許老師戴著耳機跟他邊聊天邊改作業，聊著聊著就罵起來了。

    “連個解字兒都懶得給我寫！”

    方識攸：“……”

    “這誰啊給我選擇題全寫了c，總能對幾題是吧……”許南珩這邊發出卷子翻面的聲音，“好好好，色巴多吉?！?/br>
    方識攸大概能想象到他坐在書桌前面咬牙切齒的樣子，在義診村莊的招待所小床上傻笑。

    導致同住一屋的楊郜進來了以為他中邪了：“樂啥呢你?！?/br>
    方識攸見他進來，從床上坐起來，接著另外兩個同住的醫生也回來了，方識攸就干脆出去打電話。

    “嗯？”許南珩聽見他那邊開關門的動靜，“你到外面去了？”

    方識攸說：“是，出來抽根煙?！?/br>
    說完，耳機里傳來摁下火機的聲兒。許南珩嘆了口氣：“我也想抽了?！?/br>
    他是真想抽一根，改作業改得心浮氣躁，題解成什么樣就不說了，字兒難看才是要命，認字兒認得他焦頭爛額。

    方識攸抽了一口，夾下來：“許老師太有原則了?！?/br>
    “那可不，身上少數的優點了?！?/br>
    “哎別，你要這么說，我可得給你再多數數了?！?/br>
    許南珩噗呲笑出來：“別費勁了方大夫，累一天了?！?/br>
    “我不累?！狈阶R攸把煙咬上，“一跟你說話就不累了?！?/br>
    許南珩心說壞了你也是個戀愛腦，但在外義診，且不說住宿飲食，西藏偏遠山區的土路很難開，二三十公里的山路開上兩三個小時稀疏平常，方識攸不可能不累，他又不是鐵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