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臥室里,嬤嬤用托盤送來的晚飯,她隨便吃了一點,只聽見那夜晚的風不停地吹。屋里真靜得可怕,幾個小時以前,弗蘭克的尸體還停放在客廳里,現在比那時顯得更加寂靜。那時還能聽見有人攝手攝腳地走路,放低了聲音說話,有鄰居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來說幾句這安慰的話。弗蘭克的meimei是從瓊斯博羅趕來參加葬禮的,有時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陣。 現在屋里是一片沉寂。雖然開著房門,她也聽不見樓下有什么動靜。自從弗蘭克的尸體運回家來,韋德和小女兒就一直在媚蘭家里,現在她竟然很想聽到兒子跑來跑去的聲音,很想聽到愛拉格格的笑聲了。廚房里也暫時休戰,聽不見彼得、嬤嬤和廚娘爭吵的聲音傳到她的屋里來。就連皮蒂姑媽在樓下書房里,也照顧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沒有搖那咯吱咯吱響的安樂椅。 誰也沒有來打攪她,都以為她由于傷心,愿意獨自安靜待一會兒,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獨自待在那里。如果單是感到傷心,那末她過去所經歷過許多傷心的事,這次也是能夠承受得了的。但是弗蘭克之死除了給她一種強烈的空虛感以外,她還感到恐懼、內疚,還為突然良心發現而不安,她生氣第一次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還攙雜著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以至于使她迷信起來,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蘭克睡過的那張床。 弗蘭克是她殺死的。弗蘭克肯定是她殺死的,就像她親手扣了板機一樣。原來他求過她,讓她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可是她總不聽,現在他死了,就是因為她太固執。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的。但是還有一件事使她心里更不安,這件事對她是一種更大的壓力,更為要怕——這是在弗蘭克入殮以后,她再看一看他的遺容的時候,才感覺到。在那張寧靜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神情,這神情好像在對她進行控訴。弗蘭克明明是愛蘇倫的,而她卻嫁給了弗蘭克,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她不得不在審判席前面低頭認罪,承認在從北方佬營地回來的路上,在馬車里對他撒了謊。 也許思嘉可以申辯,她這樣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騙他的,因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來維持,無法考慮弗蘭克和蘇倫的權利和幸福,但是現在說這些話也已經無濟于事了。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懷著一顆冷酷的心嫁給了他,利用了他。半年來,她本來是應該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卻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會懲罰她,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對待他,并且欺負他,刺激他,朝他發火,挖苦他,疏遠了他的朋友,還由于她孤自而行辦工廠,開酒館,雇犯人而使他沒臉見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這一切而毫無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興的事,就是給他生了小愛拉。她自己也清楚,當時要是有別的辦法,她也決不會生這個愛拉的。 她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希望弗蘭克還活著,她愿意好好地對待他,加倍地對待他,以彌補過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氣,不想報復就好了!時間要是過得不這么慢,屋里也不這么靜就好了!她要是不這么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好了! 要是媚蘭和她在一起,媚蘭就會安慰她,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墒敲奶m在家里照顧艾希禮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媽找來,緩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猶豫了,皮蒂姑媽要是來了也許全更糟,因為她對弗蘭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齡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對他很真誠,皮蒂姑媽覺得家里需要有個男人,他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在晚上為她讀報,說明當天發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為他補襪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別盡心照顧,專門為他準備吃的東西。她是非常懷念他的,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反復地說:”他要是沒有跟著三k黨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個人能來安慰安慰她,使她別那么害怕那么內疚,給她說說她究竟怕的是什么,為什么這樣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禮——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殺了弗蘭克,而且幾乎殺了艾希禮,一旦知道她是怎樣把弗蘭克騙到手的。對他又是這么不好,艾希禮就永遠不會再愛她了。艾希禮這個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看問題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應該會諒解的。哦,他一定會非常諒解,但是他決不會再愛她了。所以她決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為她需要繼續得到他的愛,有了他的愛,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愛,她可怎么活下去呢?要是這時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訴傾吐一番,該是何等的舒心??! 家中仍是一片寂靜,舉辦喪事的氣氛依然濃厚,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獨,感到難以忍受。她悄悄站起來,把門關上一半,拉開衣櫥最下面的抽屜。在內衣下面摸索起來。她拿出來的是皮蒂姑媽的"救命酒"白蘭地,這是她偷偷藏在那里的,她對著燈光一照,發現差不多已經喝完半瓶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喝了這么多了。她又往水杯里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這個瓶子添滿水。 放回酒柜里去。出殯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嬤嬤就找過一陣,廚房里的氣氛已經很緊張,嬤嬤、廚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蘭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時候,喝什么別的都不行,其實,幾乎什么時候都是喝白蘭地好,比起它那些沒滋味的酒好多了。為什么女人就只能喝溫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韋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禮上顯然是聞出她嘴里有酒味,她看見她們互相看了看,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兩只老貓!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點醉意也無妨。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等嬤嬤上樓來幫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親在法院開庭日那樣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許就會忘掉弗蘭克那張消瘦的臉,不然會老覺得他在譴責她毀了他的一生,最后還殺死了他。 她覺得城里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她是殺死了弗蘭克,在葬禮上,人們對她明顯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軍隊的軍官在生意上跟她打過交道,只有他們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時候顯得比較親熱?,F在城里的人怎樣議論她,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除了考慮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認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想到這里,又喝了一杯,熱辣辣的白蘭地順著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渾身顫抖,現在地覺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蘭克,無法擺脫。男人都說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卻煩惱,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她還是會看到弗蘭克那張臉,臉上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獨自駕車外出時的表情:膽怯、責怪、抱歉。 這時大門上的環子發出了沉重的敲門聲。這聲音在這所寂靜的房子里到處回蕩。思嘉聽見皮蒂姑媽搖搖晃晃穿過廳去開門。接著就是互相問候的聲音和聽不清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準是哪位鄰居又來談葬禮的事,或者是送來了牛奶凍。皮蒂姑媽是很歡迎的。她很愿意接待前來吊唁的人,和他們認真地沉痛地進行交談。 倒也不是由于什么好奇,不過思嘉的確是在納悶,究竟是誰來了,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皮蒂姑媽那低沉的講話聲。這男人的聲音洪亮、不緊不慢,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使她非常高興,也松了一口氣,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自從聽他說了弗蘭克死的消息之后,一直沒有再見到他,這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夠解除她的苦悶。 “我想她會見我的。"瑞德的聲音傳到樓上來。 “可是她已經睡下了,巴特勒船長,誰也不想見了,那可憐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她——"“我想她會見我的。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思嘉跑到過廳里,忽然覺得兩腿站立不穩,感到很奇怪,連忙靠在欄桿上。 “我馬上就下來,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媽正仰頭往上看,胖胖的臉上那兩只眼睛跟貓頭鷹一樣,流露出又驚訝又不贊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殯的這一天我行為不檢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思嘉一邊這樣想,一邊跑回房去了,理了理頭發,并把黑色緊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媽給她的和喪服配套的別針別在領口上。"我并不怎么好看,"她一面躬著身子照鏡子,一面想,"過于蒼白,也過于驚慌,"她曾伸手想從盒子里拿出胭脂,后來還是決定不拿了。她要是濃妝艷抹地走下樓去,那可憐的皮蒂姑媽可真是要生氣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里。 她趕緊下了樓,看見他們還在過廳里站著,朝他們二人走去,皮蒂姑媽正為思嘉舉動而生氣,沒顧上請瑞德坐下。瑞德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黑衣服,襯衫上鑲著褶邊,而且是漿過的,一切舉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親人的人表示慰問的樣子,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媽并沒有察覺,他這么晚前來打攪,一本正經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來干什么?"思嘉琢磨不透。"他這些話全是言不由衷的。"“我并不愿意這么晚還來打擾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議論,不能耽誤。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籌劃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皮蒂姑媽說,弗蘭克竟然還有事情瞞著她,簡直讓她生氣。 “肯尼迪先生的興趣廣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說。"咱們上客廳里去好嗎?““不好!"思嘉大聲說,順便瞧了一眼那關著的折疊門,她覺得那棺材還停在客廳里。她希望永遠不再到那客廳里去。這次皮蒂姑媽還真識相,不過做得還是不夠漂亮。 “到書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樓去拿針線活兒去。哎呀,這個星期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她一面說,一面走上樓去,還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不過思嘉和瑞德都沒看見。瑞德往旁邊一閃,讓思嘉先走,他也跟著進了書房。 “你和弗蘭克籌劃過什么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什么事也沒有。我只是想讓皮蒂小姐走開。"他停了一下,又低頭看著她說:“這可不好啊,思嘉。"“什么不好!"“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會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喝得不少又怎么樣?你管得著嗎?"”就算是心情不好,說話也得客氣點呀。不要一個人喝悶酒,思嘉。別人總是會發覺的,這會毀了你的名聲。再說,一個人喝悶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么了,親愛的?"他領著她走到沙發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門關上好嗎?” 她知道,如果嬤嬤發現門是關著的。就會非常反感,沒完沒了地說她??墒侨绻寢邒呗犚娝麄冊谡務摵染频氖?,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慮到白蘭地酒瓶正好不見了。于是她點了點頭,瑞德就把折疊門拉上了。他回來坐在她身旁,一雙黑眼睛機敏地看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他發出的活力驅散了她臉上的哀愁,使她覺得這書房似乎又變得可愛而舒適了,燈光也顯得柔和而溫暖。 “你怎么了,親愛的?” 這樣親昵的稱呼,誰也沒有像瑞德這樣說得這樣動聽,即使他在開玩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 她抬起她那雙痛苦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到了一點安慰。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因為他是一個捉摸不定沒有感情的人。他常說,他們兩個人極其相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有時候她覺得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象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訴我嗎?"他異常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為弗蘭克老頭兒離開了你吧,你需要用錢嗎?"“錢?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覺得非常害怕?!薄翱靹e瞎說了。思嘉,你一輩子都沒害怕過。"“啊,瑞德,我的確是害怕!"思嘉脫口而出。她想告訴他的,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訴瑞德,他自己那么壞,是不可能對她說長道短的?,F在世界上的人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都不肯說謊,寧可餓死也不做見不得人的事,認識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壞人,一個不光彩的人,一個騙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會死,要進地獄?!?/br> 如果他大笑起來,她馬上就會死,但是他沒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么地獄。"“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獄的!"“我知道有地獄,不過就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是什么死后才進地獄了。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了,思嘉。你現在就在地獄里埃"“啊,瑞德,說這話是褻瀆神靈的呀!"”但是怪得很,這樣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進地獄?"現在她從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戲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溫暖而粗壯,抓在手里,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該嫁給弗蘭克。我做錯了,他是蘇倫的情人,他愛蘇倫而不愛我??墒俏覍λ隽藗€謊,我說她要嫁給托尼方丹,唉,我怎么干出了這樣的事呢?““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納悶呢。"“后來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著他做許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逼著還不起債的人還債。我經營木材廠,開酒館,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傷心,弄得他抬不起頭來。還有,瑞德,他是我殺死的。是我殺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膽量,不過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是我殺死了他?!?/br>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夠洗凈我手上的血跡嗎?'”“你說什么?"“沒什么,說下去吧。"“說下去?就這些。還不夠嗎?我嫁給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殺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我對他扯了個謊,嫁給了他,當時我覺得完全應該這樣做,可現在我才明白了,這是多么不該犯的錯誤呀。瑞德,這不像是我干的事,我是對他很卑鄙,可我并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時候,也不是受這樣教育的。我母親——“她說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這一整天她都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母親愛倫,現在她無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親是個什么樣子,你似乎像你父親。"“我母親——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為母親的死而感到高興。她死了,看不見我了,她從來沒有教育我做一個卑鄙的人,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那么寬厚,那么善良。她一定寧愿讓我餓死,也不讓我做這樣的事。我極力想在各方面都學母親那樣,可是我一點也不像她,我沒有想到這一點——需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我的確是希望母親那樣。我不愿意像父親那樣。我愛父親,可是他——太——太不為別人著想。瑞德,有時候我也想盡量對人和藹,好好地對待弗蘭克,但我馬上又會想到那場惡夢,嚇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見錢就搶,不問這錢是不是應該屬于我。"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她也沒有去擦,她使勁握著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rou里去了。 “什么惡夢?"他平靜而溫柔地問。 “唔——我忘了告訴你了。是這樣的,我每次要對別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見錢,到了睡覺的時候,就夢見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親剛去世,北方佬剛來過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這事就渾身發抖,我又看見一切都被燒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靜,什么吃的也沒有。瑞德,我在夢里又覺得餓了?!啊罢f下去。"“我很餓,我爸爸,meimei,還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餓,他們老說:'餓得慌,'我也餓得難受??膳聵O了,我不斷對自己說:'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遠永遠不會再挨餓了,'然后我就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就跑起來,在霧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來了,后面還有什么東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過起來,心里還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沒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嚇得渾身發冷,生怕以后還得挨餓。做了這個夢之后,就覺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錢都給我,我也不會不怕再挨餓。這時候,如果弗蘭克再來拐彎抹角地不知說些什么,我就要朝他發火,我想他不會明白到底這是怎么回事,我也沒有辦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們有了,不用再擔心挨餓了,我再補償他的損失吧?,F在他死了,太晚了,唉,當時我覺得是做得很對的,其實非常沒有道理的。要是過去的事能夠再重新來一遍。我會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邊說,邊掙脫她那緊握著的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凈和絹來。"擦擦臉吧。何苦這樣把自己毀掉呢?"她接過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心中不由覺得有一種輕松的感覺。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負擔轉移到了他那寬闊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樣能干,那樣沉著。就連他輕輕地一撇嘴,也能給她安慰,仿佛可以證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覺得好一點嗎?咱們索性徹底談一談吧。你剛才說,要是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會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墒悄銜??現在你想一想,你真會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嗎?"“唔——"“不會的,你只能是那樣做的。你當時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那你有什么可悔恨的呢?"“我對他那么不好,可現在他死了?!薄八乾F在沒死,你也不會對他好的。據我了解,你并不是悔恨嫁給弗蘭克,欺負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為你怕進地獄,是不是這樣?”“唔——這倒把我說糊涂了。"“你的道德觀念也是一筆糊涂帳。你現在就像一個小偷,讓人家當場抓住了。他悔恨,并不是因為他偷了東西,他非?;诟?,因為他要蹲班房。"“一個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換個說法,要是你不胡思亂想。 感到注定要永遠在地獄里受煎熬,你就會覺得弗蘭克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吧。你為了三塊錢,就可以放棄了那顆比命還寶貴的寶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覺得不安嗎?"那白蘭地使得她頭暈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對他撒謊有什么用呢?他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 “我當時并沒有想上帝,也沒有想地獄。后來我也想過,只覺得上帝會諒解我的。"”可是你嫁給弗蘭克,就不指望上帝諒解嗎?"“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為什么這樣一個勁兒說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會生氣,這一點現在很重要。 上帝為什么不諒解呢?現在塔拉歸你所有,那里也沒有住著北方來的冒險家,你覺得懊惱嗎?你現在即不挨餓,也不穿破衣衫,你覺得懊惱嗎?"“唔,不覺得?!啊澳呛?,當時你除了嫁給弗蘭克,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沒有。"“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對不對?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讓你逼著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為什么要煩惱呢?如果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還是得撒謊,他也還得和你結婚,你要碰上危險,他也非得替你報仇。當時他要是娶了你meimei蘇倫,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過她也許會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況不會有什么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對他好一些呀!”“也許是的——不過那得換一個人,你生來就是能欺負誰就欺負誰,強者總是欺負人,弱者總受欺負。弗蘭克沒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過錯。思嘉,你真使我驚訝,到了你這年紀,良心居然還會增長,像你這樣的機會主義者是不應當這樣的。"“什么是機——你剛才怎么說的?"“我說的是見機會就利用的人?!薄斑@有什么不妥嗎?"“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不光彩的——特別是同樣有機會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這樣看。"“唔,瑞德,你在開玩笑吧,我還以為你會待我好呢!““對我說來,我是待你好埃思嘉,親愛的,你喝醉了,你的問題就出在這里?!薄澳愀摇?“是的,我敢,不過我想換一個話題,省得你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訴你,讓你也高興高興,其實,我今天晚上到這里來,就是為了把這消息告訴你,然后再走。"“你要到哪里去?"“到英國去,可能要去幾個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邊吧。我不想再討論你的靈魂,你不想聽我的消息嗎?"”可是——"她有氣無力地說,但是沒有說下去。那白蘭地已逐漸緩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話雖有譏諷的口吻,卻使人感到欣慰,于是弗蘭克那慘淡的陰魂也就漸漸退去,也許瑞德說得對。說不定上帝是諒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決定去把這件事放一放?!懊魈煸僬f吧?!啊澳阌惺裁聪??"她吃力地說,一面用他的手絹擤了擤鼻涕,把散亂的頭發往后攏了攏。 “我的消息,"他笑著對他說,"就是:在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我最想要的還是你?,F在弗蘭克已經不在了,我想你也許愿意知道我這個想法。"思嘉猛地從他手里抽回手來,接著站了起來。 “我——你這個最沒有教養的人,非得在這個時候到這里胡說八道——我早就該知道你這個人本性難移,弗蘭克還尸骨未寒呢。你要是個正經人——請你給我出——"“輕點,要不皮蒂小姐馬上就會下樓來。"他說,他沒有站起來,只是伸出兩只手,抓住了思嘉的拳頭。"你恐怕誤解了我的意思。"“誤解你的意思?我什么都沒有誤解。"她又把手抽回來,不讓他握著,"你放開我,快滾吧,從來沒見過你這樣惡劣的人。我——"“噓,"他說,"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她上看氣不接下氣地"啊"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她張著嘴,兩眼盯著他,心里嘀咕著,是不是那白蘭地在作怪,無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話:“親愛的,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瘋了。不過看樣子他沒有瘋,他顯得很平靜,就像是在議論天氣一樣,從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里,她也聽不出有什么特別強調的含義。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從我頭一天在'十二橡樹'村看見你又摔花瓶,又咒罵,使我覺得你不是個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論用什么辦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為你和弗蘭克積攢了一點錢,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被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所以我覺得非娶你不可。"“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開一個惡毒的玩笑吧?"“我對你以誠相見,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開玩笑,思嘉,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承認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大合適,但是我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離開很長時間,我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嫁給另外一個有錢的人了。所以我想你為什么不嫁給我呢,我也有錢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輩子老等著你,希望在你更換丈夫的時候得到你。"他說的倒肯定是實話,她琢磨他這番話的含義,感到唇干舌燥,一面咽唾沫。一面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滿了笑意,但在深處還蘊藏著一點別的東西,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他坐在那里,象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覺得他正機警地盯著她,就像一只貓盯著耗子洞一樣,她覺得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面憋著一股勁兒,使她退縮,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她曾經想過,如果他求婚的話,該怎樣折磨他,她也曾想過,如果他提出這種要求,就怎樣羞辱他一番,讓他知道她的厲害,她會從中感到快樂,現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來那些打算卻忘得一干二凈,因為她和過去一樣,始終沒能把他控制在手心里。實際上,他們的關系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樣激動,臉也紅了,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我不再結婚了?!?/br> “不會的。你生來就是要結婚的。那為什么不能和我結婚呢?"“可是,瑞德,我——并不愛你。"“這不是什么缺點。我記得你頭兩次結婚也沒有多少愛情呀?““唔,你怎么這么說我?你知道我是喜歡弗蘭克的。"他什么也沒說。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 “這我們就不要爭了。我走了以后,你考慮考慮我的要求吧。"“瑞德,我不喜歡老拖著,我現在就答復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亞威爾克斯留在這里陪著皮蒂姑媽。我回去要住很長時間,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結婚了?”“別胡說了,為什么呢?"“唉,你就別問了,我就是不愿意結婚。"“可是,傻孩子,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結地婚,你怎么會知道結婚的樂趣呢?我認為你是運氣不好——一次是為了賭氣,一次是為了錢。你怎么不想為了尋求樂趣而結婚呢?“樂趣!凈說傻話,結婚沒有什么樂趣可言。"“沒有?為什么沒有?"她的心情漸漸恢復了平靜,說起話來也恢復白蘭地勾起來的她那固有的沖勁兒。 “結婚只對男人有樂趣——不過也只有上帝知道為什么這樣。我始終弄不明白。結婚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無非是有口飯吃,有一大堆活兒要干,還要忍受男人的胡鬧——還得每年生個孩子。"瑞德一聽這話大笑起來,在寂靜的黑夜里,回聲顯得特別大,思嘉聽見廚房有人開門的聲音。 “噓!嬤嬤的耳朵和貓一樣尖,況且,剛——就這么大笑,也不像話呀??靹e笑了。真是這樣,什么樂趣!他是胡扯!"“我說你運氣不好,你剛才的話也證明這一點,你先嫁了一個孩子后,又嫁了一個老頭兒,你母親也一定對你說過,女人必須忍受'這些事',因為可以享受做母親的快樂。我說,這都是不對的。為什么不嫁一個名聲不好而又善于對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輕男人呢?那是很有樂趣的?!啊澳氵@個人又粗野,又自負。我覺得我們扯得夠遠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br>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說,你從來沒跟一個男人談論過婚姻關系,甚至和查爾斯和弗蘭克也沒談論過。"她朝他皺了皺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為什么會對女人了解得這么透徹,他是怎么知道的。思嘉感到納悶。 “你別皺眉,說個日子吧,思嘉,考慮到你的名聲,我